偌大的卧室,结构复杂,从这头一眼看不到那头,陌生的空阔感让宝绽感到不安,这时在墙边的小桌旁看到一个轮椅,和普通轮椅不太一样,又高又大,接着又看到一张架着金属设备的大床,床上躺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女人。
宝绽吓了一跳,顿住脚。
韩文山走过去,跨在床上,架着女人的腋窝把她扶起来,往背后塞一个枕头,关切地问:“晚上的按摩护士给你做了吗?”
那女人好像吐字困难,嗯嗯的,动了动嘴角。
韩文山在床边坐下,那样一个病态的女人,他却挽着她的手,介绍宝绽:“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如意洲的当家,宝老板。”
女人的脸缺乏表情,但那双眼睛温和含笑,宝绽连忙走上去,点个头:“您好。”
“这是我夫人,”韩文山细心地揉着她的手,“得了肌萎缩侧索硬化症。”
宝绽没听过这个病,有些茫然。
“也叫渐冻症,”韩文山说,“十年了。”
渐冻症宝绽知道,是一种不治之症,患病的人身体像是被冻住,慢慢的会丧失行动能力,可即使眼睛都不能眨了,意识也是清醒的,他们会真切地体会到世界在离自己远去,最终变成一具活死人。
宝绽张着嘴,没想到韩文山这么有钱的人也会遭遇如此巨大的不幸,原来疾病真的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
“她维持得很好,”韩文山笑着说,替他夫人捋了捋稀疏的短发,“经济条件如果不行,也就三四年。”
所以还是要感谢钱,是韩文山的钱让她坚持到今天,患病十年,她得病时也就三十出头,和匡正差不多的年纪,宝绽忽然感同身受,这样的病,十年辛苦照顾,韩文山这么出色的男人,却从没想过把她抛弃,宝绽不禁红了眼睛。
“请宝老板为我夫人唱一出,”韩文山礼貌地说,“她也喜欢戏。”
宝绽克制着,强挤出一个笑:“夫人想听哪一出?”
“武家坡,”韩文山摇着夫人的手,“苏龙魏虎为媚证,我给你搭王宝钏。”
《武家坡》是大戏《红鬃烈马》的一折,讲的是丞相之女王宝钏下嫁乞丐薛平贵,为了他苦守寒窑十八年,薛平贵衣锦还乡来找她,两人在窑前的一段对话。
“武家坡的词,”宝绽瞧了瞧韩夫人,“不太合适吧?”
“没关系,”韩总慵懒地靠着床头,和他夫人肩并着肩,“她最喜欢这出戏,我们就是这出戏认识的。”
他们之间有坚贞不渝的爱情,不因为金钱、疾病和死亡而改变。
宝绽的指尖轻轻颤抖,不用韩文山给他搭戏,转身走向门口,把门拉开一条缝,应笑侬立刻走过来,“别进屋,”宝绽说,如果他是韩夫人,一定不希望陌生人看到自己怪异的样子,“武家坡。”
“怎么……”应笑侬意外,“真唱戏啊?”
宝绽没回答,他觉得和韩文山对他夫人的感情相比,他们的心都太脏了,提起一口丹田气,他边往床边走边唱:“那苏龙魏虎为媒证,王丞相是我的主婚人!”
应笑侬听着点儿,在门外接:“提起了别人奴不晓,那苏龙魏虎是内亲,你我同把相府进,三人对面就说分明!”
安静的房间,没有伴奏,干净净赤条条两把好嗓子,一宽一窄,一阴一阳,隔着一扇将开不开的门,互相追逐:
“我父在朝为官宦,府下金银堆如山,本例算来该多少,命人送到那西凉川!”
“西凉川四十单八站,为军的要人我不要钱!”
韩文山和夫人携着手听,十年前,她没得病的时候,他们一定也是这样,疾病的力量如此强大,只有艺术可以短暂慰藉心灵。
而这,就是宝绽的价值。
“好一个贞洁王宝钏,百般调戏也枉然,”他钦佩着,动容着,有些哽咽,“腰中取出银……一锭,放置在这地平川……”
应笑侬在门外听见他卡壳,愣了。
宝绽吸了吸鼻子:“这锭银子三两三,送与大嫂做妆奁,买绫罗、做衣衫、打首饰、置簪环,我与你少年的夫妻就过几年!”
应笑侬不知道门里发生了什么,盯着那道狭窄的缝隙:“这锭银子奴不要,与你娘做一个安家的钱,买白布、做白衫、买白纸、糊白幡……”
“够了!”宝绽突然吼了一嗓子,白布白衫白纸白幡,在这间开着呼吸机的房间,太刺耳了,他攥起拳头,一抬头看见韩夫人枯瘦的脸,忽而抱歉,抱歉没有带给她一次完美的演唱,“对不起,韩总,我……”
韩文山从床边起来,宽容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先是说:“没关系,”然后说,“谢谢你。”
最简单不过的几个字,却让宝绽险些落泪。
第90章
韩文山送宝绽出屋, 应笑侬迎上去, 见宝绽的眼角有点红, 立刻问:“怎么了?”
宝绽摇了摇头, 没说话。
韩文山亲自送他们下楼,三个人很安静, 谁也没先开口, 走到二楼转角的时候,宝绽忽然问:“韩总……你有孩子吗?”
这问得太唐突了,应笑侬都替他尴尬, 没想到韩文山居然答:“没来得及。”
没来得及?应笑侬觉得奇怪, 要孩子有什么来不及的?
没来得及。宝绽无言, 二十七八还是打拼的年纪,可能想晚几年再要孩子,这一晚, 妻子就得了重病。
十年过去,韩文山依旧无儿无女。
“宝老板,”韩文山停步,“咱们听戏的人, 或多或少都有点轴,你知道是为什么?”
宝绽仰视着他。
“你看和阎惜娇偷情的张文远, 在小说里是个俊俏书生, 可到了戏里,却让一个丑角来演,”韩文山说, “因为戏让人看的不是他的皮相,而是他的所作所为。”
阎惜娇是宋江的外室,而张文远是宋江的同僚,这确实不是一桩光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