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两位南疆道屈指可数的顶尖高手落座后,那对夫妇也起身走来,坐在那条唯一空闲的长凳上,在这之前好似门神站在大柱国身后的魁梧汉子想要阻拦,但是顾剑棠已经去拿起那只被下了苗蛊的酒坛子,那个身为继唐铁霜之后成为辽东朵颜铁骑统帅的将领,也就迅速把五指从刀柄上松开。
妇人先给姓袁的年轻将军抛了个媚眼,然后对顾剑棠微笑道:“我家男人不晓得说你们中原话,就由我这么个妇道人家来商量大事,大将军见谅个。”
程白霜皱了皱眉头,然后瞬间舒展开来,笑问道:“大柱国,这是?”
顾剑棠没有说话,除了身边年轻人,给程白霜嵇六安和夫妇二人各自倒了一碗酒,与此同时,被冷落的年轻人插话道:“程白霜,嵇六安,咋的,我老丈人亲自给你们接风洗尘,倒在碗里的敬酒不吃?偏偏要讨罚酒喝?”
很不太平地千里迢迢赶到这座太平镇,心情本就不怎么好的嵇六安眯起眼。
神色自若的程白霜端起酒碗,摇头笑道:“自是不敢的,就是好奇一问。”
大概是近在咫尺坐在了顾剑棠身边,压力不小,妇人收敛了烟视媚行的姿态,开门见山道:“我男人呢,叫韦淼,在南诏还算有点名气,当然比不得嵇宫主和程先生,本来他这辈子都不会踏足中原,但是没办法,蜀王和谢先生发话了,咱们不得不走一趟。”
顾剑棠就只有一个女儿,那么这位大柱国的女婿,当然只能是蓟州将军袁庭山了。
袁庭山本来是要调侃妇人几句,不凑巧,听到楼下那怀抱琵琶说书的女子说到当年姓徐的年轻藩王游历至徽山,跟姓徐的可谓有不共戴天之仇的袁庭山冷笑一声,猛然站起身,一手撑在栏杆上,如一道激雷凶狠撞向那个说书女子的兄长。
在太平镇打了十一场擂台大获全胜的年轻汉子,双臂交错护在胸前,仍是被袁庭山一脚踹得倒滑出去,微微颤抖的双手以手肘抵在一张酒桌上,结果整张桌子都掀翻而起,酒水饭菜泼洒了汉子满身,刚换过的衣衫,又遭了殃。
袁庭山站在原地没有乘胜追击,只是呦了一声,嬉笑道:“不错啊,隐藏得还挺深,竟然快有二品小宗师的身手了,难怪能够在这小镇上威风八面。老子就纳闷了,一个北凉说书女子的兄长?我看是北凉拂水房的高手才对吧?是跑来两辽刺探军情的?”
那名只是个说书人的普通女子愣了愣,年轻沉默寡言的汉子转头望去,朝她歉意一笑,然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袁庭山脸上笑意更浓,但是眼神中的暴戾以及浑身上下的杀意,让酒楼众人都感到胆战心惊。
那名真实身份是北凉谍子的年轻汉子沉声道:“与二玉无关,她只是个说书人,我可以死,她,不能死。”
袁庭山好听到天大的笑话,“你死不死,得看我心情好不好,但是她不能死,是怎么个不能?凭你那点三脚猫身手?还是说你小子觉得拂水房死士的身份,就能够吓唬到我袁庭山了?”
出自拂水房的年轻人伸出拇指擦去嘴角渗出的血丝,说道:“凭我当然不行。”
抱着必死决心的年轻北凉死士咧嘴笑了笑,“在你们的辽东地盘上,你袁疯狗是能杀人,我拼了命也拦不住,但你敢杀吗?你就不奇怪一个普普通通的说书人,为何能让我一路随行?”
袁庭山手心抵在那柄天下第一符刀的刀柄上,“哦?给你这么一说,都快吓死爹了。”
年轻人淡然道:“她叫二玉,是我们褚都护的客人。”
年轻人不轻不重补充了一句,“她更是我们王爷的朋友,我虽然不知道她死在辽东会有什么后果,但是我敢肯定一件事,那就是王爷一定会亲自为此跟整个两辽讨个说法。”
袁庭山五指骤然握紧南华刀,就要拔刀杀人。
一个远在西北的徐凤年,哪怕他是手握三十万铁骑的北凉王,哪怕他是世间四大宗师之一,仍然无法让袁庭山不敢杀一个小小的拂水房死士,以及一个只能靠说书挣钱的蝼蚁女子。
你徐凤年自顾不暇,还有那闲情逸致计较一个女子的生死?
但是就在这一刻,面对两拨客人都没有起身相迎的大柱国顾剑棠,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栏杆附近,对楼下的袁庭山沉声道:“够了。”
袁庭山没有转身,那柄锋芒无匹的南华刀就要出鞘见血。
顾剑棠面无表情转身坐回位置,但是手上多了那柄当初赠送给袁庭山的名刀。
袁庭山大踏步离开酒楼,就这么直接离开太平镇和辽东,返回蓟州。
妇人轻轻叹息。
那个神仙一般的读书人谢观应亲口交待的事情,多半是黄了。
顾剑棠之所以如此作态,其实就是婉拒了他们夫妇二人。
因为南疆和西蜀两地,对待北凉或者准确说是对待徐凤年的态度,截然不同。
程白霜微微一笑,低头喝了口酒。
酒不错。
可惜不是咱们世子殿下天天念叨的那种绿蚁酒,否则就更好了。
第225章 北凉四战(七)
千年以降,如果要评点出十幅战争史上最荡气回肠的画面,也许除去大奉王朝末年的数千架投石车攻城,和离阳大楚对峙的那场西垒壁战役,其余八幅,都应该是那些风驰电掣、巨幕铁流的骑兵千里奔袭或者对撞厮杀,骑,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作为当今世上拥有数量最多骑兵的北莽王朝,以及拥有边关铁骑战冠绝天下的北凉,就在流州,分别以龙腰州四镇骑军和龙象军双方总计接近十万骑兵的夸张兵力,在青苍城外的广袤战场上,撞出了一朵猩红鲜花。
在徐龙象毫不拖泥带水地发号施令之下,在北凉各支拥有独立幡号的军伍中兵力最盛的龙象军,分成三个梯队后毅然决然投入战场。瓦筑、离谷、茂隆、君子馆,北莽四座战后重建的边境军镇骑军,列阵在陇关步军的左翼,正面迎敌王灵宝所率第一支万人龙象军的迅猛冲锋。四镇骑军将领虽然不清楚为何主帅柳珪如此托大,完全割裂骑步两军使之各自为战不说,而且在四镇骑军和攻城步军之间都没有设置各种拒马阵,要知道哪怕是那些不曾熟读兵书的平庸将领,也晓得要对付骑军冲阵,应当在步军方阵前按葫芦画瓢折腾出一些阻滞骑军战马的措施,以此减少伤亡。但是在北莽军神拓跋菩萨没有开口质疑的前提下,没有人胆敢违抗老帅的排兵布阵。
在祥符元年就吃过大苦头的四镇骑军,面对那支龙象骑军声势惊人的冲锋,不得不硬着头皮迎难而上。孤悬于旧北凉道关外的青苍城附近,有着便于大规模骑军驰骋的平坦地带,不存在螺蛳壳里做道场的尴尬情况,但是四镇骑军仍是做足了准备,以最擅长骑枪的君子馆骑兵作为前军,以铠甲最为精良的瓦筑骑军作为真正抗压的中军,原本有将领提议离谷茂隆两镇骑军作为两翼策应,但是一想到柳珪的调兵遣将,很快就被多数人否决,一旦骑阵厚度不够,被龙象军一冲而散,那么毫无防备可言的陇关步军就真是任人宰割的下场了。因此战力最弱的茂隆骑军成为后军,熟稔游掠程度仅次于羌族骑军的离谷骑军一分为二,放在三镇军马两侧。
哪怕不把按兵不动的柳家亲卫骑军计算在内,面对龙象军仍是明明人数占优、接近四万人马的四镇骑军,还不得不如此小心翼翼,的确很憋屈。
当嘹亮中透着悲壮的巨大号角声响彻战场,当王灵宝领一万龙象军率先出阵缓缓前行,不急于展开冲锋的君子馆骑军,都发现自己胯下的坐骑出现一阵阵不安的躁动,久经战阵的熟马大抵都富有一些灵性,对于危机有一种超乎想象的敏锐直觉。
王灵宝麾下一万龙象军,清一色是用作正面破阵的枪骑,没有一名帮助撕扯阵型的弓骑。
这意味着王灵宝和那一万骑已经下定决心,要么一鼓作气破开北莽骑军和步军两座阵型,要么就死在不断被阻滞的敌军阵型之中。
丧失了速度的骑军,一旦深陷密集步军方阵之中,那就是泥菩萨过江。
这就像一锤子买卖,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王灵宝转头回望一眼,所有部下骑军,都放弃了无比娴熟的弓弩,只有手中一杆铁枪,和腰间那柄凉刀。
他欲言又止,本想最后再次提醒一句,在冲入北莽陇关步军之前,就是死也不能放弃骑枪,但是最终这位威名赫赫的北凉边关悍将,还是没有说话,大概是因为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一万龙象军,一万匹最差也是乙等的北凉大马,缓缓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