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双手插袖,笑得像只狐狸。
第053章 魔高一丈
龙尾坡上一把大火,把简陋客栈和甲士尸体都烧得一光二净,徐凤年蹲在一旁懒洋洋摊手取暖,看着满地烟灰,让他不由得记起顾大祖的兵书《灰烬集》,洋洋洒洒十六卷,详细论述了古今将略、疆域形势、舆地要津、水战江防等诸多要素,并且首先提出方舆是经国用兵之本,对天地各地进行精辟概述,襄樊是天下之膂,北凉是狮子搏兔的雄地,其实都出自一部灰烬集。其次,形势与朝政相互辅佐,缺一不可,尤其注重山脉砂矿探究,不可谓不包罗万象,李义山眼界何等之高,对《灰烬集》尚是由衷叹服,赞其为后世兵家新开一方洞天福地,可惜南唐倾覆,十六卷手札半数收缴国库,大多被藏书成癖的顾剑棠以各种形式收入私囊,其余八卷散失民间,北凉仅得三卷,徐凤年少年时经常被李义山罚抄杂书,三卷《灰烬集》无疑让他吃尽苦头,世事无常,那会儿哪里想到今天能跟兵书撰写之人同桌饮酒,并且即将同归北凉。再早一些相逢,指不定师父就多一个酒友了。
胡椿芽直愣愣盯着这个吊儿郎当的家伙,使唤扈从杀得龙尾坡血流成河不说,竟然还有心思慢悠悠烤火发呆,还不赶紧麻溜儿撒腿跑路?她对这个一身白的家伙,那可是指甲盖那么小的好感都欠奉,死里逃生后,根本没有想到要感激涕零,更不会报恩什么,就是觉得他不顺眼,要是能在他雪白身上踩上几脚,印上几下鞋底板的灰黑泥印才好。不过胡椿芽下意识瞥了眼不远处身高九尺的男子,正是此人走出客栈,几口酒的功夫,外头就彻底清净了,拖死狗一般将那个铁庐城的神箭手将军尸身,丢进熊熊大火的客栈,看得她躲在茅棚那边差点呕出苦水。至于不谙世事的少年李怀耳,从头到尾都在瞪圆眼珠子,傻乎乎看人收尸,坚信是这帮精锐甲士遭了天谴,打死不信是为人所杀。
茅棚没有烧掉,顾大祖和黄裳两个老人站在棚内,一起远望南方,各有唏嘘。
人以群分,宁宗徐瞻和周姓女子自然而然聚在一起,女子趁着大火,去捡回了佩剑,她双手血肉模糊,好在不曾伤筋动骨,抹了独家秘制金疮药,裹以洁净丝布,也就不再上心。不论独行还是结伴,行走江湖,金银细软都是必须,而盛放药膏的精巧瓶罐更是不可或缺,周姓女子年纪不大,却已是老江湖,万事靠己接近三品实力,对于一名谈不上半点家传师传的女子,称得上是一桩奇迹。
胡椿芽说话从来都是横冲直撞,这次也不例外,没心没肺问了个让宁宗眼皮子直颤的问题,“这家伙会不会杀我们灭口?”
周姓女子掌心搭在剑柄上,默不作声。佩剑对剑士而言,既是情人美眷,情之所钟心生爱怜,有些时候又是严苛前辈,望剑如望人,让人时刻记起李淳罡也曾握剑木马牛,邓太阿也拧转桃枝如握剑,吴家剑冢九剑更是握剑,直至战死北莽荒原上。江湖上多有刀客转为练剑,少有剑士转提其它兵器,年幼练剑到年老,从一而终,哪怕一辈子练不出个成就也不中途弃剑,更是不知凡几。徐瞻素来不苟言笑,不同于姓名生僻的周亲浒那般无亲无故,徐瞻虽说家道中落,可受死骆驼比马大,家底仍是不薄,其父徐大丘所著《观技经》,堪称棍法集大成者,提及两淮徐家,便是草菅人命的草寇湖匪,也得竖起大拇指,只因为相传徐大丘年轻时候游历江湖,有幸偶遇枪仙王绣,当时正值声名鼎盛的大宗师见徐大丘根骨不俗,传授了一段口诀秘术,这在两淮武林人士眼中,那无异于跟货真价实的陆地神仙攀上交情,只是福祸相依,王绣为陈芝豹斩杀之后,常年借势枪仙的徐家基业开始江河日下,不复当年景象,徐大丘郁郁而终,徐瞻见惯人情冷暖,性情就越发生冷。他对那名高深莫测的公子哥,比起胡椿芽出自本能的纯粹厌恶,多了几份隐蔽的嫉妒和敬畏,可又不想被周亲浒察觉,憋得慌。
周亲浒平淡道:“只听说黄大人暂且不去京城,要转道去一趟上阴学宫访友,我信不过这批人,一同随行,宁伯伯和徐公子作何打算?”
宁宗摇了摇头,实在是不敢打肿脸充胖子,铁庐甲士死了一百多号,他的全身家当都在那边,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得赶紧回去补救。既然黄大人暂时确保安然无恙,宁宗也没侠义心肠到不顾家族存亡的境界,宁宗也没遮掩,直白说道:“亲浒,出了这档子大事,我是肯定去不了上阴学宫。”
徐瞻沉声道:“宁世伯请放心,我会跟亲浒一起尽力护下黄大人的周全。”
宁宗松了口气,拍了拍徐瞻的肩头。
胡椿芽雀跃道:“周姐姐,徐公子,那你们可以去我家做客。”
宁宗笑了笑,这趟之所以带上这丫头,一方面是她执意要入伙,另一方面宁宗心中也有计较,胡椿芽是采石山山主的独生女,采石山在两淮地域威望超然,是酒江一带首屈一指的宗门帮派,采石山赵洪丹使唤一手醉剑,对人技击切磋,喜好提酒豪饮,越是熏醉,剑法越是羚羊挂角,罕逢敌手,实打实的三品实力,那也相当于江湖上的六部侍郎之一了。这还不止,胡椿芽不随赵洪丹姓赵,是因为采石山真正当家的,是赵洪丹的媳妇胡景霞,那可是一头出了名的母老虎,胡椿芽的外公是一位退隐江湖的南唐遗老,春秋战事中曾统率过数千猛士,性格暴戾,杀人如麻,赵洪丹算是入赘了采石山胡家。
草草葬了侍奉黄裳多年的老仆,宁宗龙尾坡底跟众人抱拳辞行,一骑径直南下,段淳安则一骑匆忙北上报信。先前袁左宗故意留下了几匹战马没有一并送去阎王殿,此时都派上用场,徐瞻周亲浒胡椿芽三骑,徐凤年顾大祖袁左宗三骑,随驾两车。黄裳和少年李怀耳同乘一车,卢崧担当这辆车的马夫,死士戊驾驶另外一辆,王麟不愿在车厢里,就坐在少年身后碎碎念,说那周姓女子臀如满月眉梢上挑,不但好生养,而且内媚尤物,拐进家门以后一定能生一大窝带把的娃,闺房情趣极佳。少年戊从神武城外起,就一直跟王麟拌嘴,这会儿说起女子身段,破天荒站在同一阵营,孩子便是如此,在这种话题上最是不肯示弱,生怕被当做没尝过荤的雏鸟。
才出龙尾坡,尚未折入驿道,有一伙人拦下去路,大概二十骑左右,扎堆以后气势甚是凌人,这截道二十骑穿着衣饰可谓五花八门,有大冬天仅穿五彩薄衫的妖娆女子,怀中依偎着俊俏玲珑的稚嫩少年。有干脆上本身袒胸露乳、腰间以一尾活蛇做裤腰带的粗野汉子,有锦衣华服的老者打着瞌睡,头颅点点如小鸡啄米,有持折扇披狐裘俊美公子,有身高一丈手捧一颗铜球的铁塔巨汉,还有那蹦蹦跳跳的侏儒,站在一匹与身形不符的高头大马上,大袍子几乎曳地,光怪陆离,让人直以为坠入酆都鬼城。胡椿芽瞧得神情呆滞,这回儿真是一语中的,白天见鬼了。徐瞻和周亲浒视线交汇,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一抹惊骇,二十骑虽说都是剪径拦路,可各自位置都泾渭分明,两人都认识靠后一骑,一颗点有结疤的光头如僧侣,却披了件既不像龙虎山也不似武当的罕见道袍,肩头站了一只羽毛绚烂的鹦鹉,此人堪称两淮江湖上的头号心腹大患,随意杀人只凭喜好,梁老爷子都在他手上吃过大亏,采石山当初恼火山中女子为其凌辱致死,不惜倾巢出动,调动了一百轻骑家丁,在赵洪丹和几位江湖大侠合力出手的情况下,都没能围剿成功。
但这般令人倍感棘手的魔头,都只在二十骑中靠后而停,江湖上处处论资排辈,身怀几分实力便坐第几把交椅,实力不济,就得老老实实在一边凉快去。
二十骑为首一人,独独跟身后拉开一段距离,是个貌不惊人结实汉子,不论相貌还是装饰,都显得不起眼。他身后五彩薄衫春光乍泄的妖艳女子嘴上啧啧,故作惊奇道:“龙尾坡上鬼哭狼嚎,奈何桥上又多递出一百多碗孟婆汤,这位公子端的好手腕,比起咱们魔教也是丝毫不差。”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魔教?甲子之前,大真人齐玄帧在斩魔台上以一己之力荡平六尊魔教天魔,惊天动地。如日中天的魔教从此一蹶不振,如同过街老鼠,只敢鬼祟行事。怎么今天凑出这么一大堆徒子徒孙来了?该不会是招徕自己入魔教?
难不成听说齐玄帧转世的洪洗象自行兵解,这些家伙就真以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是时候东山再起了?
徐凤年轻轻一夹马腹,马蹄轻快,笑问道:“怎的,想让我当你们魔教的教主?好眼光!”
第054章 乌鸦嘴
听闻徐凤年口出狂言,女子像头深山古寺里走出的狐妖,纤手推开怀中俊俏如女子的惨绿少年,捧着心口,佯装幽怨春情,媚眼如丝道:“奴家倒是不介意公子去当教主,可奴家人微言轻,说话做不得数呀。”
徐凤年马术精湛,即便双手插袖不挥鞭,战马也心有灵犀一般停下,一脸讥讽笑问道:“你们魔教制霸江湖百年,不过给齐玄帧一人折损得元气大伤,这几十年如同丧家之犬,听说二流门派都敢骑在你们头上拉屎撒尿,我当这个名不副实的教主,有什么好处?总不会是掏银子管你们的衣食住行?瞧瞧,你这位婶婶衣裳都买不起厚实的,还有那位捧铜球的贫苦汉子,上半身都空落落的,再有后边那个肩上停鹦鹉,我瞅瞅,品种不行啊,才是几百两银子一只的报春,换成我,不是百金难买的禧妃,哪里有脸皮行走江湖。”
胡椿芽白了一眼,愤愤道:“这家伙真是不知死活。丧门星!若不是他,咱们也不会碰上这群大魔头。”
被称呼婶婶的狐媚妇人嫣然一笑,娇滴滴言语道:“婶婶穷酸得穿不起暖和衣衫,不是还有公子你嘛,咱俩回头找张鸳鸯锦被盖上,坦诚相见,依偎取暖。”
满脸涨红的胡椿芽使劲呸了一声,不知羞的骚娘们。妇人怀中的俊美少年似乎打翻醋坛子,只是不等他出声,就给体态丰腴的妇人悄悄伸手,指甲嵌入他脸颊,吃疼得厉害,顿时噤若寒蝉,妇人面朝徐凤年秋波流转,满脸春色,一转视线就迅速翻脸,阴冷瞥了眼少女胡椿芽,杀机重重。她作势抬袖挽起鬓角一缕青丝,胡椿芽眼前出现一只翩翩起舞的漂亮彩蝶,少女心怀惊喜,没有深思,就想拈指去抓住这只讨喜的玩物,却被身边周亲浒迅猛抽出青虹剑,一剑将彩蝶劈成两半,只是那只本该死亡的彩蝶,非但没有飘零落地,反而一死二生,变作两只摇翅彩蝶,扑向少女,胡椿芽这才知晓轻重利害,匆忙勒马后撤,周亲浒神情凝重,变斩为拍,剑身与彩蝶撞击,竟然发出两声砰然闷响,彩蝶亦是没有死绝,弹出数丈以外,悠悠返身。妇人笑得前扑后仰,胸口摇晃汹涌,愈发像一只修炼成精的狐狸精,笑着提醒道:“这位使剑的黄花闺女,寻常利剑就算削铁如泥,也杀不得奴家精心饲养的憨笑蝶,不是道门符剑,就别浪费气力了。好好的姑娘家,练什么剑,不知道世间男子腰间都挂剑吗,那一柄剑,才是真正的好剑,唉,可惜你没尝过滋味,不知道厉害,尝过几回以后,定要欲仙欲死,婉转求饶,心愿认输。”
妇人转头望向徐凤年,问道:“公子,你说是不是?”
为首骑士平淡道:“够了。”
玩蝶的妇人立即识趣闭嘴。魔教一行人中最没有高手气度的骑士望向徐凤年,“在下陆灵龟,在世人所谓的魔教里担当右护法,这趟是奉教主命迎接公子入教。”
徐凤年笑道:“逐鹿山群龙无首六十几年,怎么有新主子了?逐鹿山形同庙堂,设置两王四公侯,群雄割据,这六位素来自诩外化天魔,你们护法不过是给他们端茶送水的狗腿子,看来逐鹿山的诚意不太够啊。”
魔教护法陆灵龟没有动怒,平静道:“只要公子进山,不出意外可以直接封侯,只要日后为逐鹿山立下大功,封王指日可待。”
似乎陆灵龟身后二十余骑都是第一次听说此事,再看徐凤年,眼神中就多了几分由衷的艳羡和敬畏,连那个打盹的锦衣老头都骤然睁眼。当年魔教最为鼎盛时,传言浩浩荡荡三万人,英才辈出,高手如云,隐然可以跟一座小国正面抗衡,甲子前的江湖,就是正道人士跟逐鹿山拼死相斗的血泪史,几乎历史上十之七八的武林盟主,都相继死在了魔教手上,死一个推选一个,前仆后继,以至于后来这个香饽饽的座位,成了所有江湖人士都心知肚明的鸡肋。
如果说曹长卿的醉酒呼喝脱靴,李淳罡的一声剑来,邓太阿的骑驴看江山,王仙芝的天下第二,这些风流人物的存在,给后辈们的感觉是江湖如此多娇,每每记起,都是心神摇曳。那么跟逐鹿山牵扯上的大小魔头,随便抓出几个,好像都是劣迹斑斑,不是拿人心肝下酒,就是采阴补阳,要不就是弹指间灭人满门,尤其是历任逐鹿山的一教之主,以及六位天魔,似乎称雄武林问鼎江湖还不够,还要逐鹿江山才过瘾,中原失鹿,天下英豪共逐之,这便是逐鹿山的寓意所在。徐骁当年亲率铁骑马踏江湖,原本最后矛头所指,正是云遮雾绕不知所踪的逐鹿山,因为那里传闻数百年积攒,金银不可计数,富可敌国,可惜北凉铁骑止步于龙虎山。
徐凤年一时间走神,陆灵龟也不急于催促,只是陆灵龟按耐性子没有动静,身后那名被徐凤年言语调侃的铜球莽夫,就没这份闲情逸致在大冬天里等着挨冻了,一掌高过头顶,托起数百斤重的硕大铜球,怒喝一声,砸向那个笑脸尤其可憎的小白脸。铜球如同山岳压顶,袁左宗一骑突出,不知何时右手多了一杆铁矛,左手一挥,轻而易举拍飞铜球,一人一骑一矛疾驰而去,气势如虹,陆灵龟原本心中有些恼火,对于袁左宗能够一掌挥去沉重铜球,不以为意,只是当此人一矛在手,直冲而来,陆灵龟就开始脸色凝重,嬉耍彩蝶的妇人第一个侧马躲避,摆明了不凑热闹,陆灵龟有心试探白头年轻人的真实底蕴,稍加犹豫,也勒马侧开,后边几骑也依样葫芦,于是仅剩下袁左宗跟没了铜球的莽汉狭路相逢。
莽汉嗤笑一声给自己壮胆,双臂肌肉鼓胀如虬龙盘曲,正要玩一手徒手夺矛,杀一杀对面的锐气,下一刻,他便身体悬空。
一矛穿透汉子的健壮身体,不仅如此,巨大侵彻力还将其撞离马背,斜斜挑在空中,矛尖回抽,体魄强健的莽汉就坠地断气。
提矛袁左宗在魔头环绕的包围圈中拨转马头,优哉游哉旋转一周,竟然没有一人胆敢挑衅出手。
胡椿芽张大嘴巴,一脸惊骇。
这就完事了?
不是这帮恐怖魔头撵打着那白头小子满地打滚才对吗?
徐瞻眼神异样,江湖古语有云三分棍法七分枪,棍棒与枪矛两者同气相连,只不过一般来说,枪扎一条线,圈点伸缩妙不可言,棍打一大片,劈捣如意似滂沱大雨,徐瞻浸淫棍术多年,父辈更是此间成名大家,对于袁左宗那轻描淡写的一矛,外行看来就是快了一些,并无异常,可徐瞻知道这一矛的意义,已是父亲徐大丘《观技经》中出神入化的巅峰境界,练武之人在登堂入室之前,总被那些武学秘笈上密密麻麻的繁琐招式给弄晕头,可一旦跨过门槛捅破窗纸之后,总是越来越简单明了,哪有多少字诀去死记硬背,更不会有什么几十一百手的花架子套路让你连环使出,高手迎敌,往往就是这般生死立判,活者声名薄上添冤魂,死者就乖乖投胎去。
陆灵龟对死掉的汉子无动于衷,淡然称赞道:“不愧是号称春秋马上战力第一的袁白熊袁大将军。”
袁左宗拖矛慢马撤退,风采无双。
看得胡椿芽这个钻牛角尖的姑娘都有些目光恍惚,真是怎么一个潇洒了得啊。她继而死心眼地腹诽,真是可惜至极,如此英武的英雄好汉,竟是给那种只知道呈口舌之快的家伙当奴仆。
徐凤年笑道:“幸好武当王小屏没在这里,否则你们一个都走不掉。”
说话时,二十骑身后出现一名背负崭新桃木剑的中年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