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2 / 2)

极少有人去在意这位白衣战仙心中在想什么,韦典诸人也仅是习惯听命行事,从不怀疑,恐怕就算陈芝豹跟他们说当将军当腻歪了,要去京城把皇帝拉下龙椅,他们也只会叫好。

陈芝豹冷不丁笑了笑,因为他想起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当年战火硝烟平复,春秋落幕多辛酸,也多趣事。像那南唐后主嗜好戏剧,自封梨园老祖,痴迷其中不可自拔,不理朝政十年,与戏子厮混,浑浑噩噩,亡国时终于说了一句明白话,穿了件不堪入目的戏服坐在殿上,指着群臣大笑着说道:“都是戏子!”

陈芝豹眼神冰冷,轻声笑道:“得不了几个赏钱的戏子啊。戏子无义,看戏人就有情了?”

龙象军毫无征兆地突袭北莽,次子徐龙象一骑当先,袁左宗殿后。

徐骁回到军营,一位老书生在里头正对着一局棋聚精会神,正是徐渭熊的授业恩师,上阴学宫祭酒王先生,当年徐凤年在清凉山仙鹤楼外见过他跟臭棋篓子徐骁对弈一局,见过祭酒悔棋十几次,从此就对所谓的棋坛国手一说有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王先生自诩的未尝一败也太市井无赖了。不过王祭酒既然能当徐渭熊的师父,兵法一事,肯定不会含糊。徐骁坐下后,不急着催促王先生下棋落子,笑道:“代黄蛮儿谢过先生这些年暗中调教龙象军。”

学宫祭酒捻起一枚白棋,重重落下,脸上满是胸有成竹神色,抚须一笑:“大局已定,大将军你又输了。”

徐骁也不揭穿这位先生偷偷篡改黑棋位置的恶劣行径,假装服输,“输给先生,徐骁虽败犹荣。”

几乎没有棋品可言的老先生毫无愧疚,自顾自神清气爽,“跟大将军下棋,确实一桩人生幸事。”

徐骁站起身,来到北莽地图前,用手指慢慢划出一条行军路线,王先生眯眼盯住地图,许久不言语。

徐骁也不动声色,还是学宫祭酒率先熬不住,轻声说道:“乱,很乱。南朝那边有曹长卿推波助澜,都快要闹到台面上。北边女帝一直不喜佛门,想要尊道灭佛,统一宗教,化为己用,成为裙下第二座江湖。结果谁都没料到龙树和尚独身去了道德宗,讲道理也不讲道理,就坐在那里,已经硬扛了整整一旬时分的箭潮剑雨。大将军,你这时候出动龙象军,就不怕让北庭南朝拧成一股绳,一致对外,对付你的北凉铁骑?”

徐骁后背微微伛偻,望着地图平静道:“北莽比不得中原富饶,王庭皇帐这些年缺钱,喂饱十二位大将军,跟我北凉军还有东线的顾剑棠保持对峙,已经是极致,距离那老婆娘要一口气吞下北凉的初衷,还有很大距离,军力要强,就少不得真金白银,钱从哪里来?天上掉不下来,这不和尚们香钱无数,富得流油,这么一头肥羊,她岂能不眼红,以前是不敢下手宰肉,因为拓跋菩萨和几位持节令都不赞同,但是如今有评为道教圣人的麒麟国师坐镇,又新获得几位大将军的支持,拓跋菩萨也就只会冷眼旁观,灭佛一事,已经是箭在弦上,我出兵与否,都不耽误那老婆娘的下手。别说一个两禅寺主持,除非是佛陀显身,才行。她啊,也的确是被近年来我朝的边境政策给逼急了,张巨鹿和顾剑棠联手,还是卓有成效的。这两个鸡贼家伙何尝不是逼着北莽倾尽国力来跟我的北凉铁骑死战一场,北莽女帝要先吃下国中佛教财力,再来一口气吞并无救援的北凉,才好绕过越来越稳固的东线,举兵南下,占据西蜀南诏等地,有了粮食和兵源,就是时候跟离阳王朝争夺整个天下。这份心思,有资格说话放屁的人,都心知肚明,这便是张巨鹿庙堂阳谋的功力所在了。本来若是东线太弱,北莽大可以直接在西线借走几位大将军和十数万兵力,堆出四十万铁骑去东线肆掠,将东线碾成筛子,先入主太安城,成为天下共主,回过头最后针对北凉,如此一来,我就要活得比他和顾剑棠都要长久,相信全天下也就那隔三岔五撩拨老子抛媚眼的骚婆娘乐意见到,除了她,再没有第二个人了。”

王先生点了点头,深以为然,“碧眼儿如我一般,都下得一手好棋妙棋。”

徐骁笑道:“本来是一个少说还要持续二三十年平局的棋面,可两边都没耐心,相对北莽女帝还要更心急一些,因为张巨鹿一手抓北线军政,一手消化南边春秋旧八国的国力,尤为关键的是这位首辅大人相当程度上阻止了皇帝试图重文抑武的迹象,使得我朝张力远胜资源匮乏的北莽,拖得越久,优势越大。咱们离阳啊,一统春秋以后,才算真正家大业大,就是经得起折腾,加上有了张巨鹿这么个勤勤恳恳的缝补匠,我要是北莽的皇帝,也会浑身不得劲。谁他娘想跟一个家底殷实还读过书的壮汉当邻居?那可不就是天天受气吗?”

学宫祭酒笑道:“大将军话糙理不糙。”

老先生感慨道:“高居书楼说太平,总以为自己只要走出去,就可以经世济民,挽狂澜于既倒,搞得治政平天下就跟写几个字一样信手拈来,危害不下于藩镇割据。这话是碧眼儿在御前亲口说的,身为状元及第的读书人,能说出这样的道理,可见当个首辅,很合时宜。难怪张巨鹿可以跟大将军当对手。嘿,大将军,咱们可都离题万里了。”

徐骁继续指向地图,笑道:“我跟先生想法不一样,龙象军这次赴北,不光仗要打,还得打硬仗,捡软柿子捏,不是我北凉军的脾气。先生担忧龙象军打赢了仗,南朝那帮得了富贵就忘宗背祖的士子会更加仇恨北凉,其实在我看来,要是北凉铁骑不给他们长长记性,那些年少时跟着父辈北逃然后新冒尖的南朝新贵,尾巴早就翘到天上去了,就得狠狠抽打一番,才知道什么叫怕,我就是要他们怕到骨子里去。这些兔崽子,根子跟当初的春秋读书人一样,都记打不记好。所以这一次龙象军,第一个要死磕的军镇就是龙腰州战力排在第一的瓦筑,接下来其余军镇,君子馆,离谷,茂隆,都是硬骨头,不在一条线上,龙象军就偏要绕道疾行,一个一个吃过去。”

老先生忧心感慨道:“可是龙象军才一万啊。不计算沿线兵马,光是五镇兵力就有精锐甲士六万。还得跟两位北莽大将军面对面,行吗?一万龙象军,撤得回来多少人?”

徐骁打了个哈哈,“忘了跟先生说了,咱们北凉的大雪龙骑军,也马上要出发了。”

北凉铁骑甲天下,大雪龙骑雄北凉!

老先生在这大夏天的,像是感到了凉意,搂了搂袖子。

他喃喃自语道:“可这不就意味着要真打起来了吗?不妥啊,委实不妥啊。”

徐骁一只手掌按在地图上,说了一句话,“我儿子在那里,这个理由够不够?”

第117章 九问

京城越来越居不易了,不光是外地生意人如此感慨,就是那些京官都要愁得揪断几根胡子,本朝太安城前二十年每亩地皮不过六百两纹银,如今仍是贵银贱铜,已经上涨到瞠目结舌的每亩两千五百两,难怪门下省左仆射孙希济有尺地寸土与金同价的说法。一栋小院,即便在京城最边缘,也要价到将近千两,进京会考的士子们都叫苦不迭,好在有因时而生趋于兴盛的同乡会馆,才让大多数囊中羞涩的读书人没有走投无路,再者有寺观可供租住,一般读书人也支付得起租金,才没有怨声载道,只有那些个空有清誉没有金银的大文豪大,一辈子都没钱在京城买下住所,会经常聊以自嘲写上几首诗,既能抒发胸臆,又能博取寒士的共鸣,一举两得。一些出过大小黄门或是翰林的会馆,往往挂出进士吉地日租千文的招牌,这些个风水宝地,倒也供不应求。

京城会馆大小共计六百家,大多数毗邻而落,位于太安城东南,每逢科举,热闹非凡,人不风流枉少年,这一大片会馆区食色尽有,酒楼和青楼一样多如牛毛,本来赴考士子还担心人地生疏,那一口乡音被京城当地人唾弃白眼,进了太安城,住进会馆,才发现周遭都是故乡人,没钱的也开心,身世家境稍好,兜里有钱的,更是恨不得一掷千金尽欢娱,当真以为这些子弟是钱多人傻?自然不是,有资格进京赶考的同乡读书人,大多是寒窗苦读,只差没有捅破最后一层窗纸,一旦跳过龙门,总会记起寒酸时候别人才几文钱一只的大饼,或是几两银子的一顿饱饭,他日飞黄腾达,只要力所能及,岂会不乐于扶衬一把当年有恩惠于己的同乡?所以这块被誉为鱼龙片儿的会馆区,几乎所有店面的生意比起其它市井,显得格外好,而且许多已经在京城为官掌权的外地人也喜欢隔三岔五来这边呼朋喊友一同相聚,给同乡后生们打气鼓劲或者面授机宜。

这幅场景,不过是离阳王朝四党相争的一个小缩影,可惜随着死党之一的青党逐渐凋零,往年财大气粗的青州士子就成了无根的孤魂游鬼,在鱼龙片儿这一带说话声音越来越小。

白狮楼本来不叫这个名,叫天香楼,那会儿生意平平,这一年来财源广进,算是赚了个十足饱,归功于去年青楼魁首李白狮寄寓了附近的一家大勾栏,这名大美人不需多说,是胭脂评上唯一的妓女,对京城男人来说,光凭这一点就足矣。李白狮被誉为声色双甲,名声极好,当朝几位正红的名流清官都曾被她资助,她又是东越官宦出身,本身家世又极具渲染力,不光是白狮楼,附近很多酒楼都沾了大光,人满为患,都是慕名前来的富裕公子哥。白狮楼也有几样拿手菜肴,做得辛辣无比,对于口味偏重的食客而言,无疑是一处花钱不多就能大饱口福的好地方,今日里来了一拨客人,人数不多,才三人,但身家不同往日的酒楼老板仍是给足面子,亲自下厨伺候着,没其它理由,带路的那位赵公子会做人,跟掌柜的相识多年,经常一起打屁聊天,对胃口。姓鲁的掌柜一点都不鲁钝,不光是下厨,连端菜都自己上,除了有跟赵公子多年积攒下来的香火情,还有就是赵公子身边两位朋友都瞧着不像俗人,其中一位嘛,女扮男装,手法稚嫩,哪里逃得过鲁掌柜的火眼金睛,一看就知道是了不得的大家闺秀,敢情是赵兄弟给达官显贵的女儿给看上眼了?嘿,这倒是好事,以后要是能喝上几杯喜酒,见识见识京城里的大人物,就更好。至于另外一位面白无须的男子,鲁掌柜可就不敢多瞧一眼了,穿了一身说不上手工如何精致的陌生缎子,以往见过的有钱人装束,一经对比,好似都成了土财主的小气派。

赵公子在单独隔出的雅室落座后,对那个掩饰拙劣的女子笑问道:“我的隋大公子,这地儿如何?”

她冷哼道:“寒酸至极!”

赵公子对于这个答案不感到奇怪,笑眯眯说道:“做出来的菜式也不好看,就一个特点,辣。不过你不总说自己能吃辣吗,到时候有本事别喝一口水。”

她白眼道:“我渴了喝水不行啊,赵楷,你能拿我怎么样?”

被称作赵楷的青年靠着椅背,伸出大拇指,“隋珠公主真性情,佩服佩服。”

女子柳眉倒竖,一拍桌子,怒道:“姓赵的,喊我隋公子!”

赵楷无奈道:“得得,谁让你是我妹子。隋大公子就隋大公子。”

女子不知是赌气还是真心,十分伤人说道:“反正我不当你是我哥,你怎么认为是你的事。”

赵楷一脸忧伤,女子雪上加霜,一脸讥笑道:“还跟我装!”

赵楷不以为意,哈哈大笑,反而很开心。

本是三人中最为像官家大人的男子则束手站立,毕恭毕敬。看着两个年轻男女斗嘴,面无表情。

赵楷转头笑道:“大师父,来坐着,这里又不是规矩森严的宫里头,咱们啊,怎么舒坦怎么来。”

两缕白发下垂胸口附近的男子摇头道:“咱家不用跪着就很舒坦。”

此咱谐音杂,向来是本朝宦官自称,还得是那些有些地位权势的太监才有这份资格和胆量。不过既然年轻男人是赵楷,当今天子的私生子,而女子则是皇帝陛下宠溺无比的隋珠公主,那这名被赵楷敬称大师父的宦官的身份也就水落石出,王朝宦官第一人,韩貂寺。这个称不上男人的老太监,绰号人猫,如果不是他做皇宫大内的定海神针,次次阻挠,西楚曹长卿恐怕早就摘去皇帝的脑袋了。能将上一代江湖翘楚的四大宗师之一符将红甲,给活生生穿甲剥皮,韩貂寺的指玄境界,也太玄乎了。这么一号满朝臣子都要畏惧的该死阉人,每次鲁掌柜敲门上菜后,都要说一声告罪,然后先尝过一口,这才让两位小主子下筷。

才吃过了两道菜,隋珠公主突然放下筷子,闷气道:“这么吃菜跟在宫里有什么两样,赵楷,我们去楼下挑张热闹桌子!”

赵楷笑道:“听你的。大师父,今儿隋大公子说话最管用,我们都听她的,行不?”

韩貂寺破天荒嘴角扯了扯,轻轻点头。人猫并非取笑隋珠公主的孩子心性,而是感激小主人刻意安排让自己同桌而坐的恩赐。这世上,你对他好却不惦念好的人,韩貂寺见识过太多太多。当韩貂寺还只是一个普通太监时,跟随大主人微服出行,遇见了那名身份卑微的女子,她也这般诚心邀他一同入座吃饭,哪怕知道了他的阉人身份,也一如既往,那些顿粗菜淡饭,韩貂寺会记住一辈子。

人若敬我韩生宣一寸,我便敬他一百丈。人若欺我韩生宣一时,我便欺他一世。不知多少被这只人猫满族虐杀的文官武将,临死之前都要庆幸没有来世可以再遭罪。

既然是鱼龙片儿,白狮楼当然鱼龙混杂,有士子书生,也有豪绅富贾,更有一些寄身青楼当打手的泼皮无赖,鲁掌柜对于换桌一事也无异议,有钱人还不是怎么开心怎么行事。

酒楼生意好,又是吃饭的点,掌柜的好不容易腾出一张空桌,让伙计麻利儿收拾干净,赵楷三人坐下,就听到隔壁桌一位袒露胸口的汉子一脚踏在长凳上,扣着牙缝骂道:“他妈的,前几日来我们定风波嫖女人的小白脸,兜里没银子装大爷,就拿几首狗屁不通的文章来忽悠,诗不像诗,词不像词,听着呱噪,老子当场就要拿棍棒收拾这个皮痒嘴欠的小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