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面,王敦名义上是“清君侧”,把矛头指向刘隗、刁协两个朝廷公敌,士大夫又都跟琅邪王氏关系很好;另一方面,王敦确实属于犯上作乱。不言而喻,江东众臣的内心无比纠结,他们在忠君道义和盼望刘隗、刁协被王敦灭掉这两种矛盾的心理状态下左右徘徊着。

太子中庶子温峤就属于这类典型。他问尚书仆射周(yi)道:“大将军要清君侧看似也有些道理,应该不算过分吧?”

周的价值观是忠君道义高于一切,他回道:“陛下非尧舜,哪能没过失?如果陛下有了过失,臣子就发兵犯上,这不是叛乱是什么?”

这段对话充分展现了江东臣子的复杂心态。相信大部分人都和温峤一样,因为不爽刘隗和刁协,故有心支持王敦。而也有不少像周这样的人,当国难当头,维护皇权就是唯一的选择。不过,从周的回答中也能看出,他也认为这事是司马睿的不对,因为,包括他自己在内的绝大部分同僚都被刘隗和刁协咬过。

请罪

我们再看看跟王敦有直接关联、立场更加尴尬的王导以及琅邪王氏一族的情况。按理说,王敦发起叛乱,相关亲属是要被族诛的。事实上,就在刘隗从驻地返回建邺的途中,他已经给司马睿连发密函,建议杀掉王导了。但司马睿没动手,他有点不忍,更重要的是不敢,他不知道这么做到底有没有好处。

王导明白自己正处于生死关头,他得知王敦发兵的消息后,火速召集了建邺所有族人嘱咐道:“在朝为官者全部脱去朝服,大家闭门谢客,无论陛下做出什么决定,都不准反抗。”接着,他又指名道姓点出了二十几个在朝廷担当要职的族人:“中领军王邃、左卫将军王廙(yi)、侍中王侃、侍中王彬……你们几个从明天开始,每天一大早都要跟我去皇宫门口跪地谢罪!”

话音落地,一片哗然。

“我琅邪王氏一族,执掌兵权者大有人在,这么干不是等死吗?”

“闭嘴!按我说的办!”王导从没这么生气过。继而,他沉吟道:“只有这个办法,才能让我们全族躲过大劫啊……”

王导很了解自己,他不是个能豁得出去的人。他也很了解司马睿,他知道司马睿同样不是个能豁得出去的人。以琅邪王氏的实力,在建邺发动兵变不是不行,但如果那样做,不知会死多少族人。而且,史书中又会对琅邪王氏做出怎样的评价?琅邪王氏的未来又该往何处走?

我绝不做司马懿!我要用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

就在王导做出这个决定的当天,族人王含不想束手待毙,逃出建邺,投奔了王敦。这位王含是王敦的胞兄,他跟王敦最亲,在后面还有故事。

王导正如他说的那样,从此不再上朝,每天带着几十个族人齐刷刷跪在皇宫门口请罪。司马睿漠然无视,同僚也漠然无视,不是他们不想搭理王导,而是在眼前的局势下,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王导。

4月中旬,戴渊和刘隗相继率兵抵达建邺。刘隗经过皇宫门口时,看见趴在地上的王导,大吃一惊。他暗想:陛下怎么还没杀王导?就算不杀,至少也该把王导软禁起来。

刘隗恶狠狠地瞪了王导一眼,然后大步流星进了皇宫。

“陛下!王敦谋反,您怎么还放任王导这一大家子不管?他们随时能当王敦的内应。臣建议现在就把他们处死!”

“我一直在考虑这事,不过,我得问问其他重臣的意见。”

“都火烧眉毛了,陛下得马上做决断!”

司马睿摆摆手,打断了刘隗的话。他下不了决心杀王导:一方面是顾忌琅邪王氏的势力盘根错节,担心会因此引发更大的内乱;另一方面他也对这场仗能否打赢心里没底。一旦杀了王导,就意味着完全没有回旋余地,如果战败,王敦绝饶不了自己。

刘隗见到司马睿的态度,心彻底凉了,他这才知道司马睿并无背水一战的信念。他心灰意懒地想:这仗大概是打不赢了。

司马睿屏退了刘隗,随后又召周入宫。这位周,前面多次提到过,他是江北大名士,跟王导关系很好,曾出任过江东集团第一届荆州刺史,适逢杜弢起义未能到任,后返回建邺任尚书仆射兼吏部尚书、中护军,乃是一位手握兵权的重臣。

周经过皇宫门口时也不可避免跟王导碰了面。

王导见老友进宫,预感司马睿肯定会跟周商量对自己的处理方案,便冲着周喊道:“伯仁(周字伯仁),我把宗族几百口人都托付给你了!”

周自然知道司马睿要问自己什么,他也早想好该如何回作答,但不管怎样,在这个敏感时期自己不能跟王导有任何瓜葛,避嫌才是最明智的选择。于是,他躲开王导的目光,径直入宫。王导不知周的心思,心里没着没落。

周一进宫,司马睿果然张口就问:“刘隗劝我诛灭王氏全族,你怎么看?”

周想了很久才开口道:“陛下,王敦谋反与王导无关。王导是社稷忠臣。您如果把王导一族都杀了,除解恨外,于事无补。试问,江东士族有多少人受过王导的恩惠?往后您还怎么在江东立足?”

司马睿心里咯噔一下。王导是不是忠臣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周代表了绝大部分士族的态度——王导杀不得啊!

就在这场关乎琅邪王氏全族生死的谈话中,周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他跟司马睿一边聊,一边喝起大酒。按说这个错误也在意料之中,周本是个酒腻子,无论到哪儿都少不了狂饮。更严重的是,每次他喝醉都会做出荒唐事。这回也不例外,等周跟司马睿说完王导的处理方案,走出皇宫时已不省人事了。

在皇宫门口,王导再度见到周。

“伯仁!伯仁!陛下怎么说?”

如果说周尚存一丝理智,那就是他仍然记得要避嫌,他还是没搭理王导。然而,仅存的理智也就到此为止了。醉醺醺的周借着酒劲做出了一个极不理智的举动。他经过王导身边时,瞟了对方一眼,然后对搀扶自己的侍从大声说道:“等杀了王敦那伙贼人,我让你们个个都封官授爵!”

王导闻言,恨得咬牙切齿,他并不知道周在司马睿面前为自己求情,他只知道,在自己危难之际,这个曾经跟自己关系不错的人幸灾乐祸,落井下石。

周回到家,倒头就睡。酒醒后,他马上又写了一封为王导求情的奏疏,并将之呈递给司马睿。然而,他却把自己刺激王导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次日,司马睿赦免王导全族。

王导跪在司马睿面前,泣不成声道:“乱臣贼子哪个朝代都有,不料今天竟然出自臣家,这是臣家的耻辱啊!”

司马睿扶起了王导:“王敦的事跟你没关系。而且,为了让天下人明白你的忠义,我要任命你为前锋大都督,由你亲自率军讨伐王敦!”

王导明白了:司马睿到底是不敢杀我,让我对付王敦,乃是让我们兄弟兵戎相见哪……

无论如何,王导是戴罪之身,司马睿趁机剥夺了其中书监、录尚书事、侍中、假节等官职,保留的只有司空和扬州刺史。

随后,司马睿正式下诏,让王导任讨伐王敦的前锋统帅,戴渊驻守秦淮河朱雀桥,刘隗驻守金城,周札驻守石头城。

朱雀桥、金城、石头城都紧邻建邺,相距不过几里地。

司马睿把自己一手提拔的亲信(姑且把周札也算作司马睿的亲信)全安置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最信任的嫡系军队变成了贴身护卫,却让王导去打前锋。从这样的战略布局不难看出司马睿的苦衷。他很清楚,大部分朝廷公卿和江东豪族正幸灾乐祸等着看刘隗、刁协完蛋这出好戏,而刘隗、刁协完蛋,就意味着自己完蛋。处在这样的情况下,建邺保不齐会爆发内乱,让亲信离自己近点正是出于安全考虑。那么,他为何又让王导打前锋呢?一来,他必须要借助王导的号召力鼓动江东人参战。二来,他把王导、王敦推向对立的立场,也是希望王导能以家族中的影响力化解这场战争。

接着,司马睿派王廙担任使者,劝王敦退兵。结果王廙一到王敦军中,就把朝廷的战略布局悉数告知,并留在王敦身边不回朝廷了。

定局

司马睿一厢情愿地希望王敦能顾及兄弟情分主动退兵,但王敦绝不会退兵,因为他比司马睿更了解王导,他知道王导跟自己肯定打不起来。

正如王敦预料的那样,王导不会跟自家兄弟真刀真枪地干,与其说他是对抗王敦的前锋统帅,毋宁说他帮王敦开路更为恰当。王导不想做司马懿,但他更不想死,他知道如果王敦一旦战败,自己的命也就算走到头了。在史书中,没有只言片语记载王导这支前锋军的战绩,只是直截了当讲述王敦一路势如破竹,直逼向建邺。总而言之,这盘棋司马睿是输得彻彻底底。

前文说过,纵观中国历史上的江南政权,但凡定都建邺(南京)必须要把上游重镇武昌握在手里。如今,王敦恰恰控制了武昌,并从武昌顺流而下攻向建邺。

地理优势再加上王导的不作为,结果不言自明。王敦只用了一个月,就进军至距离建邺不足十公里远的地方,映入他眼前的是金城和石头城这两座守护建邺的最后障碍。

王敦部将杜弘指着两座城池分析说:“金城守将是刘隗,他招揽了不少死士,军心稳固不好打。石头城守将是周札,这人贪财好利,军队凝聚力低。依下臣之见,不如先攻克石头城。石头城一破,金城独力难支。”这位杜弘正是当初湘州起义军首领杜弢的部下,杜弢死后他投奔了王敦。

王敦采纳杜弘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