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吧。”
“自古以来,一族中走出两位皇后,没有不招致灭族之祸的。臣想将这话写成奏疏,收藏在宗庙里,假若有一天真的应验了,恳请陛下赦免臣的身家性命。”杨珧的说法不算严谨,古往今来一族两后又不惹是非的大有人在。不过,这话暗含的重点并非一族中走出几位皇后,而是,如此树大招风的望族,杨骏根本罩不住,这才是问题的根源所在。杨珧不想拆自家后台,但也预感到未来可能出现的危险,无奈找了这么个说法,希望能防患于未然。
司马炎听罢,笑了笑,有些不以为意:“你想学钟毓吗?”当年,钟毓有先见之明,提醒司马昭不可信任弟弟钟会,才让他的子嗣免受牵连。
“臣才略浅薄,只是既然想到了,就不敢向陛下隐瞒!”
司马炎颔首答允。
杨珧将这话写成奏疏,小心翼翼地藏到皇室宗庙,这才放心。但人算不如天算,未来的事,他只猜对了一半。
杨珧走出皇宫,落寂地回到家中,吩咐仆役:“收拾东西,准备搬家!”
说来也巧,杨珧的居处正是昔日曹爽故府,这是整个洛阳城里除了皇宫外最豪华的一幢宅邸。
仆役满脸茫然:“搬去哪儿?”
“我已经辞了官,咱们搬回自家老宅,不住这儿了。”
没一会儿,全府上下开始忙乱起来。
杨珧呆立在厅堂中央,放眼四周,看着仆役忙忙碌碌地收拾行囊。说实话,他对这宅邸恋恋不舍,但很快,又打消了这种不舍。曹爽的故府,不吉利……不吉利……
“三杨”中的杨珧选择急流勇退,并为将来留好了后路,老三杨济虽然还在职,但同样对大哥杨骏抱持悲观态度,一副要步杨珧后尘的架势。
最后,朝廷里的实权派,真的就只剩下杨骏这位孤家寡人了。
身后事
这些年,朝廷越来越呈现出人才凋谢的萎靡局面。不知不觉间,司马炎老了,他知道是该到考虑身后事的时候了。按理说,皇太子已三十一岁,他本该很放心地把社稷托付给新皇帝才对,可他没法这么干,他非但不能把社稷托付给司马衷,反而得把司马衷托付给值得信任的重臣,谁让儿子傻呢?
谁值得信任?谁堪当托孤重任?
毫无疑问,杨骏是可以托付的。诚然,这只是司马炎一厢情愿的想法,或者说,仅仅是从权力和地位两方面做出的考量。不过,司马炎清楚,托孤重臣绝不能只有一个,谁来平衡杨骏的权力?
和外戚相互制约的最好是宗室成员。
藩王中有实力者——弟弟司马攸、五叔司马伷、七叔司马骏这几位如今都不在了。司马炎脑海中费力地勾勒着其他叔伯的音容笑貌。
首先,他的堂叔伯(司马懿兄弟的儿子)可以排除在外,毕竟血缘关系比较疏远。而亲叔叔(司马懿的儿子)还有四位尚健在——三叔司马榦、四叔司马亮、八叔司马肜、九叔司马伦。
让我们跟着司马炎的思路,把这四位藩王逐个捋一遍。
首先说三叔司马榦,他在四位叔叔中年纪最大,和司马炎的关系也最近,因为他是司马师、司马昭唯一的同母弟,均是张春华所生。但同时,他也是四位叔叔中最提不起来的,理由很简单,司马榦脑子不太正常,他患有间歇性精神病,总是干出无法理喻的怪事。
譬如说,司马榦从来不管藩国事务,他的俸禄(薪水)和藩国租税(股份分红)都因长久露天堆积而腐烂,他却满不在乎。《晋书》中形容他淡泊名利,毋宁说他是根本无法正确认知财富的价值吧。有时候,同僚登门拜访,可他经常让对方在门外等很久,甚至过了一整天都不接见。原因也很简单,不是他心高气傲,而是他缺乏人际交往的基本常识。
《晋书》中还讲到司马榦有个足以令正常人作呕的怪癖。他的宠妾死后,他隔三岔五地偷偷打开棺椁奸淫尸体,直到尸体完全腐烂才罢手。这口味实在是重。
公元277年,司马炎根据荀勖等人的建议遣送多位藩王离京,司马榦因精神不正常被特准留在京都。对此,千万别误以为他是明哲保身的智者,他这种非理性做派将贯穿其一生,他绝对是个彻头彻尾的精神病。
再来说八叔司马肜,史书中记载他性格恭敬谨慎,没什么才干。没才干不假,而单就谨慎这一点来说也值得商榷。西晋初年,司马炎特准藩王自行招募藩国官吏。在这样的背景下,司马肜招到一个叫张蕃的人,殊不知,张蕃本名张雄,在正始年间是曹爽和何晏的亲信,后来更名易姓,到处招摇撞骗。虽然有关曹爽、何晏的,早已是前朝往事,不值得再上纲上线,但司马肜就这么被一个骗子给忽悠了,实在给皇室脸上抹黑。
这桩丑闻被人查了出来,司马肜遭到削封的惩罚。
继续说九叔司马伦,他是司马懿最小的儿子,虽然在不久的将来,他会把晋室搅得天翻地覆,但在此之前,他的事迹同样乏善可陈,如果一定要讲,那只能把他收买内臣,企图盗窃皇宫宝物这桩事抖搂出来。
司马伦因偷盗获罪。
司马炎得知后,无奈地叹了口气:“终归是自己的亲叔叔,算了吧。”事后,司马伦被宽赦。
最后说说四叔司马亮。我们看看他的成绩。公元257年,他参加讨伐淮南诸葛诞的叛乱,因指挥失利被罢免。晋朝建立后,他被任命为雍凉都督。公元270年,秃发树机能叛乱,司马亮屡战不利,部下更因畏敌怯阵获罪。司马亮为保住部下的性命主动认罪,又被罢免。后来,司马炎考虑到司马亮在四位叔叔中为人最本分,便让司马亮做了司马氏一族的宗师(称号,非官位),负责训导教育宗室成员。
大体上,司马亮的事迹便是打过这两场败仗,但至少,他还懂得在打败仗后主动承担责任,仅仅这件事,就使得他在仅存的几个兄弟中脱颖而出。可想而知,比起奸尸的变态、被蒙混的蠢材以及盗窃御宝的小偷来,司马亮还算个正常人。
司马炎也是这么想的,他发现,若要从他几个亲叔叔里挑一位托孤重臣,司马亮是唯一的人选。
不过,我们完全没必要替司马炎感到遗憾,因为他根本也没指望挑出一个雄才大略的人托孤,他的标准很低,只要是个正常人就行。为什么这样说?看看司马炎曾属意过的其他托孤重臣就能明白。
杨骏,庸才一个,人望极低;已经过世的贾充,虽然有权谋,但名声差得没边。司马炎挑这些人作为托孤重臣,不能不说是用心良苦。按照他的逻辑,儿子智商有问题,倘若辅佐的重臣太强,搞不好就会谋朝篡位,若要儿子江山坐得稳,就得让庸才辅佐。说白了,无论是司马亮,还是贾充、杨骏,要让他们振臂一呼推翻司马衷自己当皇帝,是不可能的,第一没胆子,第二没能力,第三没号召力。另外,贾充和杨骏都没有亲生儿子,就算得了皇位都传不下去,这也使得他们谋朝篡位的可能性降到了最低。
公元289年底,散骑常侍王佑(王济堂兄)谏言:“陛下百年之后,怕是没人能制得住杨骏了。”
“依你之见呢?”
“不如派些皇子出任外州都督,他们毕竟是陛下的亲生骨肉,可以起到拱卫皇室的作用。”
司马炎觉得很有道理。
于是,他派三子司马柬出任关中都督;五子司马玮出任荆州都督;十子司马允出任扬州都督。以上三个儿子掌控着京畿周围最重要的几个州的军权,除此之外,又册封六子司马乂为长沙王;十一子司马演为代王;十六子司马颖为成都王;二十三子司马晏为吴王;二十五子司马炽为豫章王;皇孙司马遹为广陵王;司马允的儿子司马迪为汉王;司马玮的儿子司马仪为毗陵王;司马亮的儿子司马羕(艳g)为西阳公;司马骏之子司马畅为顺阳王,司马歆为新野公;司马伷之子司马澹为东武公,司马繇为东安公,司马漼为广陵公。
以上这么多“司马”,一定让人看得眼花缭乱,不过,我们暂时没有必要费心记住这一大家子“司马”的名号,仅仅需要明白一点——司马炎一改魏朝时压制藩王的政策,又寄托于亲戚能妥善照顾自己的傻儿子,册立了无数藩王即可。这对后面发生的诸多事件有着直接而紧密的影响。
册立了这些藩王后,司马炎任命王佑为中领军,统领皇宫内禁军,尽其所能给司马衷铺路。
司马炎的安排到底具不具备可行性?后世居然真有史学家像煞有介事地分析起来,这纯属脑子进水。因为归根结底,司马炎把皇位传给一个智障者,无论做什么都是白搭。
我把能做的都做了,社稷应该能稳固了吧。不!其实只要司马衷一生平安也就够了。可是,要保护司马衷明明有更简单的办法,又何必非让他去当皇帝呢?社稷稳固和让司马衷当皇帝这两件事本来就是自相矛盾的吧?司马炎越想越纠结,又仿佛忽然间明白了什么。他头痛欲裂,事已至此,索性什么都不再想了。
老无所依
从公元189年东汉王朝濒临崩溃,经过三国、西晋、东晋、南北朝,截至公元589年隋朝统一天下,总共四百年。在这漫长的四百年中,真正能称得上和平年代的其实也就只有太康年间的十年,其余三百九十年全部乱得一塌糊涂,这来之不易的十年转瞬即逝。公元290年初,司马炎宣布改元,太康十年变更为太熙元年,颇负盛名的“太康盛世”宣告终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如司马炎期望的那样,历史从此翻开了崭新的篇章,但情况反而没有之前好。
紧跟着,司马炎重病不起,神志变得模糊不清。杨骏寸步不离地服侍在他身边,并趁机把皇宫近侍全换成了自己的亲信。连日来,杨骏一直琢磨一个问题——怎样才能把司马亮赶出京都,好让自己独揽托孤辅政重任。
这天,司马炎略微醒过来,一抬眼就看到杨骏和皇后杨芷侍候在旁:“杨骏,你一直都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