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力全开
司马炎下诏赶弟弟离京是公元283年1月,可他盼星星盼月亮,转眼这都过了一个月,司马攸还是全当没这回事,每天按时来上朝,摆明一副忧国忧民不顾家的态度,公卿大臣也还是吵吵闹闹,充当司马攸背后的坚实靠山。
连皇帝诏书都敢无视。
司马炎忍不下去了。为了推动这件事的进程,他下诏让太常寺的博士商议,到底该以何种礼仪恭送司马攸离京。言外之意很清楚,现在要讨论的是让司马攸怎么走,而不是该不该走。
然而,这项议案到了太常寺又执行不下去了。博士们再度把话头引回问题的起点——根本就不该让司马攸离开京都。于是,太常寺的七位博士:庾旉(fu)、太叔广、刘暾(tun)(直臣刘毅的儿子)、缪蔚、郭颐、秦秀、傅珍联名写就一篇奏疏驳斥司马炎。这七位博士中的秦秀前面讲过,他曾打算给何曾和贾充恶谥未果,伐吴战役中,他反对贾充担任总帅,伐吴结束后,他又挺身而出为王濬鸣冤,到处得罪权贵。不过,倘若提及他的家世,一定会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秦秀的爸爸正是魏朝臭名昭著的佞臣秦朗(阿稣)。魏明帝曹叡临终前授予秦朗、曹宇、曹肇、曹爽、夏侯献托孤重任,没几天,秦朗便主动退居幕后,把权位拱手让出。不过,秦秀却一改父亲的做派,成为西晋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忠直正臣。
庾旉等人写毕,将奏疏提交给博士祭酒(太常寺次席)曹志审阅。
“曹君,你看这么写妥不妥当?”
曹志一边读,一边连连拍案叫绝:“写得好!写得好!”继而,他怅然若失道:“这样的贤才,这样的血亲,不让他匡扶社稷,却把他赶去海隅……晋室大概兴盛不了多久了!”曹志正是魏朝陈留王曹植的世子。当年,曹植深受曹丕迫害,胸有大志却无从施展,以致郁郁而终。曹志文学上的成就虽不及其父,但也满腹经纶、博古通今。晋朝建立后,他受到司马炎格外的礼遇。此刻,当曹志为司马攸鸣冤的时候,脑海中呈现出的却是亡父的音容笑貌。
“庾君放心!明日上朝,我必和诸君同心协力,劝陛下收回旨意!”
曹志不是随口敷衍,他当天又以个人名义写了一篇奏疏力挺庾旉,希望能让司马攸留在朝廷。接着,他将自己写的奏疏拿给堂弟曹嘉观看。这位曹嘉乃是在“淮南三叛”王淩事件中遭到赐死的楚王曹彪的世子。曹彪死后,曹嘉被废为平民,在曹髦时代,曹嘉又恢复了爵位。
曹嘉看毕,悠悠说道:“兄长的奏议情深意切、言辞诚恳,一定会留芳青史,但怕是要惹得陛下龙颜大怒啊!”
再说庾旉,他得到曹志的鼓励后,又将奏疏递交给太常寺首席郑默审阅。郑默看完,同样支持。
庾旉心里仍然没底,他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对的,但也不免有点害怕。当夜,他将奏疏递到了父亲庾纯面前。
“明日我要上疏,恳请陛下准许齐王留在朝廷,您看奏疏这么写行不行?”
庾纯看毕问道:“郑太常和曹祭酒都看过啦?”
“看过了,他们都表示支持。”
“嗯……”庾纯有些踌躇。他昔日的政治盟友任恺早已故去,他自己这些年也是跌宕起伏。他看着儿子的奏疏,仿佛又找回多年前在酒宴中痛骂贾充那份畅快淋漓的心境,常年的压抑被释放出来。“上奏吧!”庾纯索性豁出去了。
翌日,司马炎听着七位博士的联名奏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好不容易忍到庾旉把奏疏读完,紧接着,曹志继续上奏,力挺庾旉。司马炎气得浑身发抖,他的忍耐已到极限,再也不想听了。猛然间,他厉声喝道:“我让你们商量送齐王离京的仪仗队,可你们商量的是什么?答非所问!是何道理!”
司马炎很少动怒,这次,他是真的怒了,而且,他眼神里明显露出杀意。
朝堂上顿时鸦雀无声,谁都不敢吭声。一些立场不那么坚定的公卿开始考虑重新站队。
廷尉刘颂奏道:“庾旉等人藐视诏书,不答所问,答非所问,请押送廷尉受审。”
于是,太常寺七位博士全部被收监候审。
几天后,廷尉得出结论:“按律当斩。”这非同小可,从西晋开国至今,从未有过臣子因直言进谏被杀的案例。顿时,朝野一片哗然。
尚书夏侯骏愤然拍案:“陛下难道要诛杀直臣吗?”他须发怒张,对另外几位尚书台同僚言道:“尚书台八座尚书(指尚书令、尚书左仆射、尚书右仆射,外加五位执行尚书)等的就是今天,诸位和我一同上奏,驳回廷尉的判决。”
可是,并非所有人都像夏侯骏这般硬骨头,尚书朱整和褚契表示支持廷尉。
“孬种!”夏侯骏暗暗骂道。旋即,他联合尚书左仆射魏舒、尚书右仆射司马晃(司马孚第五子)等人驳斥廷尉,力保太常寺的七位博士。这是一次士大夫为维护自己权力和公理的抗争。他们明白,倘若开了斩杀直臣的先河,以后士大夫再也不要妄想有什么话语权了。
就在众人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庾旉的父亲庾纯迈着老态龙钟的步伐走上朝堂,他扑通一声跪在大殿上:“这篇奏疏,我那天也有过目,一时糊涂,没来得及阻拦,请廷尉连我一并治罪吧!”庾纯心里清楚,局面已经越来越没法收场,他若不服软,一定会落得家破人亡。
几天过去,司马炎逐渐冷静下来。他的心又软了,遂对刘颂说道:“太常寺那几个博士,都赦免了吧。”
博士们得以保住性命,但都被罢黜了官位。前面多次提到,任恺、石鉴、杜预、羊琇、石苞、张华等人都被罢黜过,即便司马炎信誓旦旦指着某位官员的鼻子说“永不录用”也无须在意,因为过不了多久,他们还会被起用,这事在西晋实属家常便饭。太常寺的博士也不例外,一段时间后,他们又重返政坛。在这些人中,秦秀始终保持着疾恶如仇的本色,他因得罪太多权贵,做了二十多年博士,从未有机会获得升迁,最后在任上去世。
太常寺和尚书台的风波总算是过去了,司马炎落寞地回到后宫,他看着一旁的侍中王戎,不禁叹了口气:“曹志尚且不理解我的苦衷,其他人就更不用提了!”
司马炎当然清楚曹志伙同七位博士公然跟自己对抗是出于怎样的心理。但正因为这样他才觉得更憋屈,他自认为并没有像曹丕迫害曹植那样对待司马攸,反之,他给予司马攸的待遇就连司马家族的叔伯都望尘莫及,他只想让司马攸回藩国去,别挡自己儿子的路。
总之,在这场齐王党火力全开的战斗中,司马炎勉强压住了局面。
桃符性急
十几年前,王元姬弥留之际叮嘱司马炎:“桃符性子急躁,你这做哥哥的又不慈爱,我最怕的就是以后你容不下他……”
十几年过去了,司马炎没有忘记这句话,他尽可能地关照弟弟,或者说,他努力装出关照弟弟的样子。但是,除非他宣布下届皇帝是司马攸,否则公卿永远不会罢休。
司马炎对公卿干涉自己的家事越想越恨,不过,从另一个角度讲,由谁继承皇位牵扯无数人的利益和性命,司马炎的家事即是国事,被旁人干涉也理所应当。
独享至高无上权力的皇帝,去奢望旁人的理解和同情又有什么意义呢?
公元283年3月,司马炎将济南郡划入司马攸的齐国,又赐予司马攸私人卫队、鼓吹仪仗若干,封司马攸的儿子司马寔为北海王。在做好一系列安抚后,他命令司马攸即刻离开京都去齐国赴任。
可司马攸完全把诏命当成耳旁风,他在洛阳待得踏踏实实,丝毫没有挪窝的意思。最后,就连他的幕僚都坐立不安了。
幕僚提醒道:“殿下,朝廷都催促过好几次了。”
“我不走!”司马攸犯起犟,“荀勖这伙佞臣,居然敢动到我头上!”长久以来,他对荀勖和冯的憎恨溢于言表。也正是这个原因,让荀勖等人确信一旦司马攸得势,绝容不下自己,这才不惜撕破脸,誓要将他赶出朝廷。
幕僚苦劝:“昔日姜太公被封为齐王,齐桓公九度联合诸侯,成为天下霸主。您德高望重,就算离开了京都,影响力也不容小觑。何必要在这里纠结,冒着抗旨的危险和陛下闹僵呢?”这番话很有见地,再怎么说,司马攸也算实力最雄厚的藩王,一旦司马炎驾崩,他仍有机会重返朝廷辅政,甚至是继承皇位也无不可。
司马攸听了幕僚的话,反而更生气了:“我只恨自己不能匡扶社稷,你哪儿来这么多废话!”这句话该如何理解?是申明自己没有幕僚想得那么复杂?还是真被幕僚戳中内心所想?不得而知。
几天后,司马攸居然气出了病。
“他是想拿装病来拖延行程吧?”司马炎嘀咕着,派出几名御医去给司马攸诊断病情。
御医们回来后,言之凿凿:“齐王身体健康,没有任何病症。”
司马炎决定亲自去看看弟弟。
司马攸一向注重仪表,听说司马炎到访后,他穿戴整齐,强打起精神,不露出半分病态。
“你到底有没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