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吗?荀勖想赶您走,是因为他不喜欢您写的书。”

主人听到这话,板起了脸:“他不喜欢?我写的书不是他能说了算的!我写的是历史,写的是这百年来的历史!想他荀氏族人中,荀彧和荀攸两位大贤实乃左右历史的关键人物,让这二位留名青史当之无愧,可他荀勖算什么?一介佞臣!”

“还有啊,我听说丁氏也对您很不满意。”

“丁氏?哪个丁氏?”

“您怎么忘啦?就是前一阵子非要送您一千斛米的丁氏呀,他们想借机让您给他们的先人立传,您没答应。”

主人嗤之以鼻:“他们那是痴心妄想!有资格在我这部书里立传的,都是名臣、重臣、诸侯、国君,还有贤人志士!丁氏先祖丁仪、丁廙兄弟?他们充其量只是曹植幕僚,因帮曹植争夺世子之位以惨败收场被曹丕处死。虽说可怜,但以那两个人的分量,要想立传,根本不够格嘛!”

“您知道他们在外面怎么说您吗?”

“说什么?”

“他们反咬您一口,说您找他们索要贿赂,就是那一千斛米,还说,因为他们不给您米,所以您才不给丁仪、丁廙立传。黑白颠倒啦!”

“他们当真这么说?”

“当真!”

主人突然开怀大笑起来:“随他们说去吧!后人若是信了,我也无话可说。不过,肯定还是明白人居多。想来,我恩师真有先见之明,早就提醒过我。”

“您恩师怎么说?”

“他说我将来必定凭才学扬名天下,但也会遭到世人的诋毁非议!”

书童听罢,咧嘴一笑:“大人,听您这么一说,我才觉得,您跟您恩师可真是一脉相承,他老人家也是受到世人不少非议呢!”

这家主人的恩师,正是当年劝刘禅投降的巴蜀名儒谯周。这家主人,姓陈名寿,乃是巴蜀名士,时年四十八岁。

“不聊了,我得继续写!若不是平定了吴国,我都不知道后面该怎么收笔。对我来说,伐吴最大的收获,莫过于能一览吴国的史籍啊!”陈寿说着,又提起了笔。

书童知道这又将是个无眠之夜了。他闷着头,继续整理从吴国皇宫接收来的史料,然后抱着一大摞书卷堆到陈寿面前:“大人,您写的这部书想好书名了没?”

陈寿顿了顿,伸出三个指头,郑重其事地说道:“我写的是三部书,记住,是三部!《魏志》《蜀志》《吴志》!”

这位陈寿,即是《三国志》的作者。一开始,书分为三部发行,直到北宋年间,三部书才合并为一部,命名为“三国志”。陈寿选取史料极其严谨,对于诸多不可信或存疑的事迹均废弃不用,以质朴、简约的文风记载了自东汉末年到西晋初年近百年间的历史全貌。在二十四史中,《三国志》与《史记》《汉书》《后汉书》评价最高,被合称为“前四史”。固然,《三国志》受限于政治环境,以魏国为正统,且对司马氏不乏回护溢美,又因为文字简约,很多事写得过于粗略。但是,这些都不足以掩盖《三国志》的光辉。我们必须要感谢陈寿,因为后世无数关于三国的小说、戏曲、电影电视乃至电子游戏等,都是从他这部书中衍生出来的。

另外,不得不说的是中国历代的历史编撰者们。自春秋时代,孔子开始撰写《春秋》记述鲁国的编年史,再到西汉时代,司马迁完成旷世巨作《史记》,从五千年前的三皇五帝一直讲到了汉朝。自此之后,无论太平盛世还是兵荒马乱,总能在恰当的时机冒出一批人尽可能严谨地记述着历史的进程,得益于此,中国的史书再没有断裂过。诚然,有人批评中国的史书——尤其是正史,存在诸多个人倾向和感情因素,难以呈现完美的客观,但是,历史本就是由人创造的,史书又由人来撰写,如果没有了人的感情掺杂其中,又何谈人的历史呢?而关于人的故事,又哪有完美的客观呢?今天,我们探寻那些早已逝去的历史人物的是是非非,吸收前人积累的智慧和吸取教训,当然,也从中获得了足够多的娱乐,这都要感谢那些默默奉献的史书作者。

就在陈寿写《魏志》的同时,夏侯湛(魏国初代名将夏侯渊曾孙)也以缅怀曹操为初衷编写了一部《魏书》,可当他看过《魏志》后,自知《魏书》无法望其项背,便一把火将《魏书》烧成了灰。西晋名臣张华看过陈寿的作品后忍不住感慨:“真该让陈寿再撰写晋朝的历史啊!”

另外,陈寿对诸葛亮推崇备至,他竭尽所能地搜集诸葛亮的文章、书信、奏疏、兵法,编成了一部《诸葛亮集》。几百年后,因为《三国演义》这部小说的渲染,诸葛亮变成善用奇谋的神人,很多人本着“后入为主”的精神,反而认为陈寿对诸葛亮的客观评价——“治戎为长,奇谋为短,理民之干,优于将略”有诋毁成分。殊不知,《三国志·诸葛亮传》和《诸葛亮集》中所记载的这位蜀汉丞相,才是更加趋近于真实、丰满且有血有肉的人。

除《三国志》和《诸葛亮集》之外,陈寿还著有《古国志》和《益部耆旧传》两部书。

陈寿虽才华横溢,但仕途相当不顺。他在为父守丧期间,因生病让婢女伺候自己服药,因此被乡党非议。他遵行母亲临终前的遗愿,将母亲安葬在洛阳而非巴蜀故乡,这事让他再次遭到同僚弹劾,并一度罢免了官位。

公元297年,朝廷起用陈寿任太子中庶子。可陈寿还没等正式上任就病逝了,享年六十五岁。他死后,《三国志》才被西晋朝廷正式收录为官方史籍。

昔日今朝

这天,司马炎坐在皇位上,不禁陶醉起来,全天下尽在他的掌握中。陡然间,他想起了一个人。不!不对!至少那个人是自己无法掌握的。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还能逃到哪里去呢?

吴国灭亡后,诸葛靓随大批吴国旧臣迁到洛阳。他从未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会踏足这片土地,此刻,他茫然若失地徘徊在洛阳街道上,放眼可及的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在他记忆里,洛阳仍停留在二十多年前的模样。那时候他尚年幼,每天都过得无忧无虑,还经常跑进大将军府玩,因为那里住着一个他青梅竹马的朋友。而后,他被送往吴国,魏国的一切都离他远去,再后来,就连魏国都不复存在了。

洛阳城早已物是人非,儿时的朋友也不再居住在大将军府,而是搬进了深邃的皇宫里。

诸葛靓幼年时的朋友,正是西晋开国皇帝司马炎。诸葛靓的杀父仇人,则是司马炎的父亲司马昭。

他不想见司马炎,可是司马炎偏偏想见他。

“诸葛靓现在在哪儿?”

“听说他躲在琅邪王府。”

“哦……想来也会是这样。”司马炎倒没觉得惊讶。

前文讲过,魏朝正始年间,诸葛诞和两位重臣联姻,长女嫁给王淩长子王广,次女嫁给司马懿第五子司马伷。司马伷即是琅邪王,他是司马炎的叔叔,也是平定吴国的六位统帅之一。司马伷的夫人琅邪王妃还有一个称呼——诸葛太妃,她便是诸葛靓的姐姐。诸葛靓来到洛阳后即投奔到姐姐、姐夫家里。

“陛下要见诸葛靓?”侍臣问道。

“嗯,我想见见他……”

“臣即刻召他进宫。”

“他不会来的。”

“那臣带侍卫把他绑来。”

司马炎摇了摇头:“不,还是我去见他吧!”

皇帝亲临琅邪王府,自然动静不小,全府上下皆叩拜相迎。司马炎扫视一圈,笑了笑,果然不出所料,人群中并没有诸葛靓的身影。他不再理会面前的这些人,径自穿房过屋,四下寻觅。

“仲思(诸葛靓字仲思),别躲了!”你还能躲到哪里去呢?

总算,司马炎在琅邪王府的厕所里找到了正在躲藏的诸葛靓。

“仲思,快出来,这里气味可不好闻。”他说着,便把诸葛靓拽了出来。

二人四目相对,沉默无语。

“仲思,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诸葛靓还是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