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这个紧要关头,太子舍人(年俸二百石,七品低级官员)成济凑到贾充耳朵边问道:“贾大人,事态危机,您说该怎么办?”如果成济是个聪明人,他绝不会在这时候多嘴。
贾充转头看去,成济愚鲁的脸庞变得仿佛像救世主一样神圣。这是挽救自己命运的曙光。“司马公恩养你们,为的就是今天,你还有什么可问的?”说罢,贾充一把将成济推向前方。
成济踉跄几步,混沌的思绪中仿佛萌生了许多灵感,他为自己能领悟贾充的意思欣喜若狂:倘若帮司马昭解今日困境,必建立大功,从此以后,不愁荣华富贵。成济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手中长戟握得更加有力,他几下推开挤在前面的士卒,向曹髦走去。
一个巨大的闪电,照亮了被敌军包围的曹髦,他的剑锋依然在疯狂地挥舞着。
成济傲慢地站在曹髦的面前:“陛下,臣得罪了!”
一声炸雷响彻云霄,成济猛地举起长戟,奋力刺向曹髦……
曹髦已经很累了,五年多的情感终于得到了畅快淋漓的宣泄。此刻,他安静地看着胸前的长戟,利刃从他的后背穿了出去。“司马昭……弑君……”曹髦的目光越过面前的成济和贾充,他完全不屑于去看这两个人,而是径直望着司马昭大将军府的方向。曹髦缓缓垂下手臂,宝剑滑落到地上。
曹氏的列祖列宗啊,我尽力了。曹髦沉浸在欣慰中,然后站着停止了心跳。
曹髦为曹氏社稷轻身赴险,死于非命。可是,倘若客观地评价曹髦,他终归也只是率性而为。人生最大也是最难的成就难道不是克服自己的性格弱点吗?
成济后退两步,拔出长戟,曹髦的胸口被捅了个窟窿,继而,尸体直挺挺地栽倒在地上。
公元260年6月2日夜,年仅十九岁的魏国皇帝曹髦,就这样在权臣司马昭的授意下被杀了。
孔子曾说:“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意思是:像弑君弑父这样十恶不赦的事,一定是长久以来逐渐积蓄最后才会爆发。庄子说:“飓风起于萍末。”意思是:台风最初只是从浮萍的漂荡中兴起。这种中国古老的哲学理念经过一千七百年后,在1963年被美国气象学家赋予一个听起来更加学术化的定义——“蝴蝶效应”。按照“蝴蝶效应”的解释:一个细微的动作会引发一串连锁反应,最终导致所有系统产生巨变。那么,像曹髦被弑这事究竟从何而起呢?从曹髦张狂的性格,从司马昭的跋扈,还是从司马懿发动高平陵政变诛杀曹爽?或是从司马懿目睹好友杨俊被杀?抑或是司马朗带着司马懿逃出洛阳,远赴黎阳避难?倘若再往前,自然可以无限追溯下去。可是,历史终归只有一条路。
魏帝曹髦驾崩。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众人围拢着曹髦的尸体,宛如雕像一般呆立,谁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须臾,一阵嘹亮的哭声自远方传来。
太傅司马孚狂乱挥舞着手臂推开众人,发了疯一般扑向曹髦的尸体。他坐在地上,抱起曹髦,将曹髦的头枕在自己的大腿上仰天悲鸣:“陛下!陛下!老臣有罪啊!有罪啊!”司马孚撕心裂肺的哭声划破了寂静的深夜。
“司马孚真是忠臣啊……”但凡眼见这一幕的人无不由衷感叹。
五十年来,司马孚始终用心扮演着魏国最大忠臣这个角色。
又过了一会儿,另一个老者也赶到事故现场,奔向曹髦的尸体,他是此前被授予三老称号的王祥。“老臣无状啊!”王祥跪在地上,拉扯着曹髦,两个老头似乎像争抢尸体一样,给这本来凶险肃杀的雨夜增添了一丝滑稽色彩。
王祥为何要喊“老臣无状”?无状,可以简单翻译成“无能”“失职”等意思。这简单的两个字蕴藏着无限的政治谋略。首先,他自责没好好教诲曹髦,将曹髦毙命的责任转移到自己身上,以此为司马昭开脱。同样地,既然说是王祥教诲失职,也间接说明曹髦本来就存在错误,最终,问题的根源其实又被归结到曹髦自身。他帮了司马昭一个很大的忙,几乎是凭借这四个字,王祥此后位列三公,到了西晋,他荣登最高爵位。在《晋书》中,他的列传排在晋朝重臣之首。
王祥祖籍徐州琅邪郡(和诸葛氏同郡),这里,有必要讲一下琅邪王氏家族,这是一个在中国历史上最重量级的名门世家。
琅邪王氏与前面讲过的太原王氏俱是秦朝名将王翦的后裔,王翦曾孙王元迁居到徐州琅邪郡,是为琅邪王氏的开基始祖,从王元到王祥贯穿西汉、东汉、魏朝总计十三代人,这十三代人始终活跃于政坛。到了王祥,他以孝行著称,晚年又成为西晋德高望重的名臣。不过,王氏家族还远没有到达巅峰。直到半个世纪后的“永嘉之乱”时,北方豪门望族、政界要员、各界精英总计近百万人,全部在一位王氏族人的倡议下举家迁往江东避难,这个中国历史上最负盛名的大迁移被称为“永嘉南渡”(也称衣冠南渡)。而这位王氏族人,日后也成为东晋王朝的奠基人。在东晋时代,琅邪王氏因此被称为“天下第一望族”,只有后来在淝水之战中崛起的谢氏家族能勉强与之比肩,而同是出自琅邪郡的名族诸葛氏根本无法望其项背。
琅邪王氏活跃于政界长达千年之久。在这漫长的岁月中,其家族成员也在哲学、文学等领域独领风骚,书法巨匠王羲之、王献之、“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等,均出自这一家族。
令人惊叹的琅邪王氏家族就暂时介绍到这里,在往后的故事里,王祥及其家族成员会占据重要戏份。
无进无退
在大将军府里,司马昭的幕僚往来穿梭不绝。
“禀告大将军,贾充在皇宫南门阻挡陛下的车驾,陛下不幸死于乱军之中。”
司马昭瞠目结舌呆立于地,半晌,他缓缓长吁了一口气。贾充,你是我司马家的最大功臣。接着,他扯开嗓子号啕大哭起来:“天下人会怎么看我啊!”
翌日,群臣会集在朝堂大殿上均保持着缄默,谁也不敢说什么。司马昭巡视一圈后发现少了一个人:“尚书仆射陈泰在哪儿?”
“陈泰抱恙。”同僚答道。
陈泰示以无声的抗议。可是,在这紧要关头,陈泰必须到场。司马昭扭头对荀说道:“荀君,一定把你外甥请来。”陈群死后,陈泰成了陈家辈分最高的人,司马昭只好请陈泰的舅舅荀出面。
东汉末年,荀的爸爸荀彧备受曹操忌惮,后被曹操逼死,荀以孝道著称,对曹氏没有一丝好感。而且,荀自年轻时就跟司马家族建立起亲密的友谊。
荀跑进陈泰府邸。“玄伯(陈泰字玄伯),朝廷遭此骤变,大将军议事,你不能不出席!”他边说边拽着陈泰往外走。
陈泰一把将荀甩开:“舅舅,世人都说我比不上您,从今天这事看来,却是您不如我……”
“说什么都没用,你这回必须听我的!就算你不怕死,难道就不想想你陈家的未来?”荀清楚记得陈群临终之际的嘱托,他曾发誓要照顾陈泰,保护陈家。
说话间,陈氏宗族子弟齐刷刷地跪在陈泰面前:“您就听听荀公的劝吧!”
陈泰回想着父亲的临终遗言,他望着宗族后辈,任凭泪水大滴大滴地落下。最终,他站起身,在众人的簇拥中跟着荀向朝廷走去。
司马昭见到陈泰,忙把他拉到一旁,哽咽问道:“玄伯,你说这件事,该怎么处理才好?”
陈泰脸上明显还挂着泪痕,他冷着脸道:“唯有将贾充斩首,才能勉强向天下谢罪!”
“这……”司马昭不舍得牺牲贾充,倘若将贾充处死,今后还有谁敢替自己出头卖命?“你能不能再想个退而求其次的办法?”
“我只知道有进,实在想不出其次了。”陈泰所言的“进”,是暗指让司马昭自裁谢罪。
司马昭默然。
几天后,陈泰郁郁而终。《博物记》中记载,陈寔(颍川陈氏开基鼻祖,陈群的爷爷)、陈纪(陈群的爸爸)、陈群、陈泰四代人,在汉魏时代都有崇高的名声,可是他们的德行却渐渐削减。这种说法自然是指责陈群和陈泰对曹氏不忠,但也不能一言以蔽之。到了陈泰的时代,颍川陈氏已成天下数一数二的望族,家族利益跟司马氏紧紧牵扯在一起,无论陈泰的良心如何备受拷责,他总不能掐断全族人的未来。陈泰死后,颍川陈氏依旧显达于世,可名声也大不如前了。
善后
就在魏国的臣子在朝堂上面面相觑的时候,郭太后的一纸诏书打破了这尴尬的局面。
诏书这样写道:“当初我立曹髦为帝,本来寄希望他能成大器,可实在想不到他暴虐的性情日益严重。我屡次训斥他,他反而对我恶语相向。我担心曹髦颠覆社稷,只怕自己死后无颜面见先帝。便密令大将军废掉曹髦,大将军念曹髦年幼,反而护着他说话。但是,这并没有让曹髦的乖张有所收敛,他竟用弓弩射向我的寝宫,以此恐吓我。我又反复几十次请求大将军废掉曹髦。曹髦先是想毒死我,又率陵云台甲士入永宁宫想杀我,还打算行刺大将军。我孤苦老寡,本不惜命,只是念及先帝遗愿,为社稷倾覆而痛心。幸赖曹氏宗庙有灵,王沈、王业急报大将军,才避免让大将军身陷危难。曹髦死于乱军之中,皆因他悖逆不道,自取其祸。诏令将曹髦尸身以平民礼节入葬。另外,尚书王经心怀不轨,诏令廷尉将王经及其家属一并收押。”
郭太后诏书中言辞可谓颠倒黑白,且完全站在司马昭一边。她提到先帝曹叡,但很显然,她并不相信死者有灵。
随后,司马昭、司马孚、高柔、郑冲上疏:“虽然曹髦悖逆无道,以平民礼节入葬合理合法,但臣等还是心存怜悯,希望能以王侯的礼节安葬曹髦,请太后恩准。”以司马昭为首的几位重臣和郭太后联手演了一出戏。郭太后充当黑脸角色,她痛斥曹髦一番,并提议以平民之礼埋葬。司马昭等人则充当白脸角色,假惺惺地劝说郭太后以王侯之礼安葬。郑冲官拜司徒,他和前面提到的郑袤是同族,这里先一笔带过,在不久后还有一件重要的大事会牵涉他,到时候会讲到。
翌日,曹髦被埋葬在洛阳城西北的瀍涧之滨。葬礼上只有几辆破车,没有任何旌旗。南朝史学家裴松之这样评价:“这么简陋的葬礼还有脸说以王礼安葬?真是厚颜无耻到了极点。”
距离葬礼的不远处,一堆百姓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议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