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他被群臣的议论惊醒。“请陛下赶紧答应傅嘏的请求!”

曹髦咬着牙恩准。

当日,朝廷使臣匆匆奔至司马昭的军营:“陛下诏书,司马昭晋位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中央军最高统帅)、录尚书事(监管尚书台政务),辅政!”

“臣,司马昭接旨!”至此,继司马师死后,司马昭通过傅嘏和钟会的协助,将魏国军政大权牢牢握于掌中。

司马昭返回朝廷后,即让钟会转任黄门侍郎。黄门侍郎这个官位属于皇帝身边的近臣,有传递诏书的权力。想必是之前那封险些扼杀司马家族的诏书令司马昭胆战,所以才把钟会安插曹髦身边以备不测。

就在司马昭继承司马师权柄的同年,傅嘏病故。他死后谥号“元侯”。元这个字在《谥法解》中有诸多褒义,其中一个意思乃是有建国定都之功,这颇为奇妙,以魏国的立场,傅嘏临终前最后一招棋无异将曹氏社稷推向死境,他协助司马昭率十二万大军威逼自国都城,何来定都之功?而以司马家族的立场,傅嘏确实是辅佐司马昭立下了定都之功。在史书中,傅嘏有不计其数的佳评,他的才略和见识往往高人一等。不过,清代学者王懋竑也直言傅嘏根本就是魏国的逆臣,另外,他也提到傅嘏贬损何晏、夏侯玄、李丰等人,并非出于公正客观,仅仅是源于政治立场不同导致的好恶心而已。可无论如何,傅嘏作为政治上的胜利者,流芳千古,泽被子孙。他的同族兄弟傅玄,乃是魏晋时期著名的文史巨匠,其著作《傅子》中的内容被南朝史家裴松之注解《三国志》时大量引用。他的儿子傅祗,后来成为西晋名臣,并在“十六国时期”洛阳沦陷后被推为盟主,传檄四方征募义兵,为收复故都而努力。

西土战乱

司马师的死不仅给魏国带来巨大的政治动荡,也让邻国激起涟漪。

远在益州成都,蜀汉卫将军姜维正跟征西将军张翼争得面红耳赤。姜维极力主张趁司马师刚死出兵伐魏,征西将军张翼则以蜀国国小民弱为由反对。

不管张翼怎么争,最后还是得靠实力说话,而姜维掌握的兵力在蜀国群臣中是最多的。

公元255秋,朝廷不得不同意让姜维率领数万蜀军攻入魏国雍州境内。姜维虽然跟张翼政见不合,但他仍需要对方的协助,于是,他推举张翼晋升镇南将军以示安抚。这里顺便提一句,在魏国,四征将军(征东、征南、征西、征北)的地位高于四镇将军(镇东、镇南、镇西、镇北),蜀国则反之,四镇地位高于四征。从这种官位的命名规则不难看出蜀汉力求自保的国策——镇守远比征伐更为重要。

在魏国这一边,雍凉都督陈泰正眉头紧锁地看着雍州刺史王经寄来的书信。信中写道:“据闻姜维兵分三路攻入雍州,我准备出城迎击。”陈泰暗思:姜维兵力不多,不大可能再兵分三路,王经的情报和战术或许有误。他马上给王经回信提出了一个更稳妥的方案:“请王大人务必在狄道坚守,待我率主力抵达后,即可形成掎角之势,钳击蜀军。”

陈泰将信送出,悬着的心总算稍稍踏实了些。这时,他身旁的部将询问:“将军,是否要向朝廷请求援军?”

史书中记载陈泰秉承一个理念:“边境有战事,若能凭借自己的力量解决,就不该烦扰朝廷惊动天下。”司马昭也了解陈泰这个特点,常对他赞不绝口。

不过这只是表面现象。早年,陈泰的爸爸陈群和司马懿有过竞争关系,到陈群晚年时,司马懿已经取代其成为天下士族领袖。可陈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地位有所下降,士族们至今还吃着九品中正制的好处,念着陈家的人情。所以,纵然陈家跟司马家关系微妙,但司马家要想动陈家也是不可能的。

前些年,陈泰任雍州刺史期间不小心激起民变,还是司马师把过错揽了过来,卖给陈泰一个大大的人情。虽然陈泰心里不爽,但也只能默默地接受。正因为此,陈泰后来竭力避免让司马家再染指自己的辖区。

陈泰对部将摆了摆手:“不必了。以王经的兵力固守狄道不成问题,再加上咱们的主力军,必能协力击败姜维。”

可出乎意料的是,王经没理会陈泰的建议,他误以为姜维兵力分散,没等陈泰赶到就率先向蜀军发起攻击。果然像陈泰预料的那样,王经情报有误,姜维并没有兵分三路。王经碰上姜维的主力大军被打得大败,带着残兵败将退守狄道城中。

半天后,正玩命赶赴狄道的陈泰获悉这一消息,现在,就算他再不甘心,也只能请求朝廷增援了。

蜀军首战告捷,姜维和张翼又起了争执。

张翼苦劝:“已建大功,不如见好就收,继续进攻无异于画蛇添足,若魏国援军到来,胜负难料!”

姜维见张翼屡次打退堂鼓气得暴跳如雷言道:“我今天就偏要给蛇画上足!”他不理张翼,直接率蜀军围攻狄道,和王经展开对峙。

几天后,司马昭得知雍州战情,急忙调动嫡系将领邓艾率军赶赴雍州协助陈泰,同时又让他的叔父——太尉司马孚进驻长安作为后援。

邓艾是个很擅长利用地理环境的名将,他来到雍州后提出一个偏向于保守的战术——避开姜维的锋芒,占据险要地势坚守。

陈泰意识到,如果按照邓艾的战术,无论结果是胜是败,自己肯定要在司马家面前矮三分,先前司马师卖了自己一个人情,这回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司马昭很可能会借机搞垮陈家。

陈泰迫切需要一个能凭借一己之力迅速扭转败局的机会。

一天深夜,驻守狄道的魏军突然手指向城外喧哗起来:“快看那边!山上是什么?”只见在东南方的山上,伴随着一阵雷鸣般的鼓声,齐刷刷地燃起无数火把。“陈泰的援军到了!”王经兴奋地喊道。魏军士气大振。这确是陈泰。他没有采纳邓艾坚守避战的策略,而是率军潜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逼近姜维。

姜维完全没有准备,只好放弃狄道,转而向山上的陈泰发起突击。但陈泰居高临下,屡次挫败姜维的攻势。过了段时间,一股传闻在蜀军中悄然蔓延:“魏军打算截断我们返回益州的退路。”毋庸置疑,这是陈泰散布的假情报。

11月,姜维放弃雍州攻略撤回益州。

就在仓皇撤退蜀军中,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地望着雍州熟悉的一草一木。这人正是夏侯霸,他年逾七十,预感到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踏足魏国土地了。夏侯霸缓缓地弯下腰,抓了一把魏国的泥土,举到鼻子前仔细地闻着。

“故国的气味……”

闻了一会儿,他奋力将这泥土抛向身后:“只有曹氏的魏国才是故国,如今的魏国早已物是人非。”夏侯霸默默含着泪水。几年后,他在益州成都病逝。

雍州刺史王经见蜀军撤退,不禁长出了口气:“差点丢了一个州啊……”原来,他的存粮已不足十天,倘若陈泰没有及时出现,不单狄道保不住,连整个雍州都会陷入危机。事后,王经因为失职被调回朝廷转任尚书。而力挽狂澜扭转败局的陈泰,因为他跟司马家族的微妙关系,同样也被调回朝廷做了尚书右仆射。

西战区统帅出现空缺。很快,司马昭派诸葛绪接任雍州刺史,司马望(司马孚的儿子)接任雍凉都督。另外,考虑到蜀国历次进犯均将目标锁定在陇右(雍州西部),司马昭便让邓艾任陇右都督,以此加强对蜀国的防御。司马家族的势力终于插进了雍凉。

补充一句,司马望此前担任散骑常侍,属于皇帝近臣。他之所以出任雍凉都督,原因是不想和曹髦搅得太近。

就在不久前,曹髦赏赐给司马望一辆追锋车和五名武贲卫士,企图笼络司马望。众所周知,司马家族的兄弟们精诚团结是出了名的。曹髦的恩宠让司马望感到浑身不自在,他自然不会干出胳膊肘往外拐的事,所以,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也为了让堂兄司马昭放心,司马望主动提出想离开京都。司马昭明白兄弟的好意,恰逢陈泰失利,遂顺水推舟让司马望出镇雍凉。

咬文嚼字

魏国藩镇更迭意味着司马家族的权势越来越强。可想而知,皇帝曹髦也越来越郁闷。

这天,在洛阳皇宫太极殿东堂,曹髦正为一个话题跟几个臣子争得面红耳赤。

“你们说,到底是中兴夏朝的姒少康强,还是开创汉朝的刘邦强?”

侍中荀、尚书钟毓、中书令虞松等人对这么个无聊的问题完全提不起兴趣。他们随口应付道:“开创应该比中兴难度更高,臣等认为刘邦强一些。”

曹髦显然对这答案很不满意。他摆了摆手:“不对!中兴未必就比不上创业。姒少康生于夏朝衰亡之际,身处危难之间,但他凭着过人的德行和谋略中兴夏朝。刘邦则以权术称霸,德行更有违背圣贤的准则。朕认为姒少康比刘邦强!”曹髦这话已经说得很明了,他是借姒少康表达自己要中兴魏国的决心。

然而,荀等人全都是司马家族的死忠。曹髦跟这帮人说出真心话,除了在嘴皮子上争强斗胜外,实在谈不上高明。群臣听罢,不想再跟小孩子一般见识,随便奉承了几句,草草结束了这场无谓的争论。

公元256年,司马昭的岳父——中领军王肃突然身染重病。魏国名医闻讯纷至,他们一个接一个地为王肃诊脉,却无一不是摇头叹气。医生们出了王肃寝室,便对王肃夫人羊氏言道:“王大人病入膏肓,恐怕时日无多,夫人还是早早准备后事吧。”补充一句,王肃的夫人出自泰山羊氏家族,她是司马师夫人羊徽瑜的同族长辈。

羊氏哭哭啼啼地问王肃道:“夫君,你心里有什么放不下的事,和我说说吧!”

王肃听夫人向自己询问临终遗言,不屑地说道:“哼!当年朱建平给我看过相,他说我到七十岁位列三公,如今我刚六十一岁,还没当上三公怎么会死?你别杞人忧天。”

可没过几天,王肃还是去世了。他直到临终前的最后一刻也不相信自己会死。

朱建平,这位魏国著名的命理学大师在前文曾两次提到过,他给曹丕、曹彪、钟繇等多位王公贵胄看过相,准确率相当之高,可是他给王肃看相却没应验。但凡是这种玄之又玄的专业总免不了出骗子,而即使是那些被证明准确率惊人的大师,也无人敢说自己从未失误。因此,或许可以这样讲,命理学是一门有意思,却无大用的学问。因为,纵然预测命运的准确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但谁都没法保证自己不是那例外的百分之一。退一步讲,就算准确率真的达到百分之百,也就是说未来注定毫无变数,那么提前预知又有什么意义呢?

后世人用一句话概况了自东汉到魏晋时代的学术兴衰史:王学兴经学亡,玄学兴王学亡。也就是说,由于王学的兴起,贾逵、马融、郑玄三位东汉名儒传授近两百年的学术流派走向衰亡。而在王肃死后,先前由何晏、夏侯玄等人倡导的玄学迅速兴起,很快又将王学推向衰亡。王学盛行的时间不算长,现仅存一些零星记载,不过,从东汉经学到魏晋玄学的过渡中,王学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有颇高的历史地位。

魏国官方学术领袖王肃的离去对司马氏政权而言是个不小的打击,从此直至东晋时代,司马家族的统治者眼看着玄学取代王学束手无策,他们身边大批亲信重臣,譬如钟会、羊祜等均成为玄学的忠实拥趸,甚至到最后,连司马家族成员也成了玄学粉丝。何晏、夏侯玄,这些昔日被司马家族击败的政敌,他们的尸体早已腐烂,可他们的学术思想却继续兴盛了百余年,成为魏晋时代主流学派,想必何晏和夏侯玄泉下有知,也该感到欣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