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勿惊。”夏侯玄反而安慰起曹叡,然后不慌不忙地抖落冠冕上的火星。从此之后,他超越常人的镇定性格便被世人称道。

夏侯玄沉浸在回忆里,竟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微笑。在《世说新语》中也有一句话是形容夏侯玄的:“夏侯太初朗朗,如日月之入怀。”此刻,在号哭哀怨的人群中,唯独他看起来是那么淡然,这胸襟器度仿佛真能容得下日月一般。

“看!那是夏侯君!”路旁的百姓发现了夏侯玄的身影,纷纷指着他大呼小叫,“有如此超然世外的风采,真不愧是当世第一大名士啊……”

夏侯玄从容跪在行刑台上,他抬头看了一眼行刑官,眼神宛如往常向同僚打招呼一般平静,随后,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妹妹,若我猜得没错,你当年应该就是被司马师害死的吧……他的妹妹即是司马师的首任妻子夏侯徽。关于夏侯徽被毒死的传言,夏侯玄越来越确信,可却永远没办法查证。随着行刑官手起刀落,魏国最后一个声望崇高的宗室重臣,一代名士夏侯玄身殒。

史书中记载了傅嘏对夏侯玄的恶评:“夏侯玄志大才疏,有名无实,凭借伶牙俐齿颠覆社稷。”

夏侯玄被害后,有人盛赞傅嘏:“傅嘏看人可真准!他早料到夏侯玄会身败名裂,所以从不搭理夏侯玄。”

但有更多人不以为然。“什么看人准?如果傅嘏真看人准又怎么会整天跟钟会搅在一起?”钟会品行低劣人所共知,这在后文还会讲到。

南朝史学家裴松之有过非常公允的评论:“傅嘏对夏侯玄和钟会的不同态度,皆出自他个人的爱憎心而已。”说白了,傅嘏是司马氏派系的人,与夏侯玄互为政敌,他的话并不足以诋毁这位大名士。反而,夏侯玄因慷慨就义让他的名声更加响亮,甚至连众多司马家族的政治盟友都把他奉为魏朝第一名士,即便到司马氏当家的晋朝时,他依旧被天下士人视为名士楷模。

司马师盯着昔日“浮华友”滚落而下的头颅,感觉一下子轻松了很多。夏侯玄这个包袱总算被他彻底解决,不会再留给自家后人了。

《三国志·夏侯玄传》最后记载李丰、夏侯玄、张缉、乐敦、刘贤等人皆被夷灭三族。这里没提到苏铄的名字,或许真是因配合钟毓交代案情,令其家族幸免于难吧。

在劫难逃

之前在自家门口捡到一封乌龙诏书,并在司马师府门外纠结徘徊的中领军许允没受到牵连。他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这个时候,他在洛阳东市目送着夏侯玄命殒刑场,不觉眼眶湿润。继而,他回忆起三年前司马懿刚死时,自己和夏侯玄的一段对话。

他对夏侯玄说:“司马懿这一死,你从此可以安心了。”许允知道司马懿视夏侯玄为眼中钉,所以这样宽慰老友。

不想夏侯玄却说:“你是看不透啊,司马懿尚且还能顾及和我家的姻亲,但司马师、司马昭兄弟却断不会容我。”如今,这话一语成谶,果真被夏侯玄说中了。

在《晋书·李憙(xi)传》中提到李憙的出仕过程,也恰如其分地描写了司马懿和司马师父子二人迥然不同的行事风格。当年司马懿征召李憙做幕僚,李憙推三阻四不应召。可司马师掌权后征召李憙,他却毫不犹豫地答应。司马师问李憙:“过去先父召你不来,为什么今天我召你就来了?”李憙答道:“先君以礼待我,我自能以礼决定进退。您用法制我,容不得我不来啊!”可见,司马师的手腕比司马懿要狠辣得多。

此刻,许允眼见老友身首异处,内心无比悲伤:“太初,没想到你最终还是没能躲过此劫……”他察觉到自己脸庞挂着泪痕,赶紧擦去。

然而,司马师并非不知道许允跟李丰、夏侯玄等人有牵连,只是因为许允手握皇宫禁军兵权,所以不方便直接下手。

几天后,朝廷突然让许允由中领军晋升冀州都督。同时,司马师亲自给许允写了封信:“冀州虽然不接壤敌境,但毕竟是军事重镇。足下是冀州人,此行可谓衣锦还乡。”许允喜出望外,他认为司马师放过了自己。

可许允的妻子阮氏觉得不太对劲:“这么一来夫君不是就要卸去中领军一职了?”

“无妨,冀州都督同样手握兵权,又远离朝廷,正好躲过眼前的动荡啊!”许允答道。

“唉……大祸就要临头了……”阮氏连声哀叹。

“真是妇人之见!你不用想那么多。”许允毫不在意,兴冲冲地来到皇宫,向曹芳辞别。

曹芳握着许允的手依依不舍,许允更是唏嘘感叹,二人都忍不住落泪。

“臣即将远行,陛下保重!”

司马师远远盯着许允和曹芳,心想:“许允,你永远也到不了冀州了。”

就在许允刚刚卸任中领军,准备远赴冀州上任的时候,突然有公卿弹劾许允,罪名是擅自挪用公家财物。随即,廷尉将许允缉拿。这并不算重罪,许允被判流放边疆,可是几个月后,他在流放途中居然被活活饿死了。分析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先前,正是那封乌龙诏书事件注定了许允的悲剧。司马师在处理许允时相当谨慎,他晋升许允冀州都督以安抚其心,不声不响夺去中领军的兵权,又在二任交接的空档期将许允谋害。

许允死后,司马师为削弱皇宫内禁军力量不再设置中领军一职,而执掌皇宫外围禁军的中护军则让堂弟司马望(司马孚的儿子)担任。

许昌兵团

夏侯玄和李丰等人死后转眼过去了半年。这半年来,曹芳越来越无法掩饰自己对司马师的憎恨:“这逆臣是谋害李丰的凶手!”每每想到这里,他就恨得咬牙切齿。

最终,司马师也不想再忍了。他私下找到司隶校尉何曾商讨对策。前文曾提到过何曾一笔。早在司马懿远征辽东公孙渊时,何曾上疏朝廷建议在司马懿军中设立监军,曹叡忌惮司马懿没有照办,反而把他外派河内太守。那件事伤透了何曾的心,他发誓这辈子再不会干出类似的傻事了。就在正始年间,曹爽占据绝对主动,司马懿隐退的时候,何曾也紧随其后请了长期病假,直到曹爽被杀才重新回归政坛。打从那时候起,他就成了司马家族的忠实党羽。

此时,何曾明白司马师的心思,他言道:“皇帝不堪其位,您自当有教育的责任,倘若教育也无济于事,那么,您就算效仿伊尹、霍光也不为过啊……”伊尹是商朝著名丞相,霍光是西汉三朝权臣,二人都以臣子的身份废立过皇帝。何曾是暗示司马师可以废掉曹芳。

司马师听了何曾的话没接茬儿,仍是一个劲儿地盯着何曾。

何曾知道司马师是想让自己把话说透。但是,自己既然已经抱定了这棵大树,也只好赌到底了。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安东将军(司马昭)不是镇守许昌吗?有他帮忙,废立之事也就十拿九稳了。”

魏国有五座重要都城,分别是:皇帝和朝廷所在的洛阳;距洛阳东南三百里之遥的许昌;关中重镇长安;黄河以北,曹氏藩王软禁地——冀州邺城;以及曹氏祖籍兖州谯郡。自上次东关之战后,司马昭便率军镇守许昌,凭借强大的兵势威慑朝廷及周边军团,为司马师控制朝政提供强有力的支持。兄弟二人配合的默契程度,比当初司马懿和司马孚兄弟有过之而无不及。

何曾的意思是说,废立皇帝这么大的事,必须要借助司马昭的许昌兵团做后盾。司马师颔首。接下来,他要静候时机。

这年10月,蜀将姜维举大军攻入雍州。姜维的北伐,终于让司马师逮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他即刻让中书省发出诏书,调遣镇守许昌的弟弟司马昭统领雍州诸将退敌。

司马师调遣司马昭挥师西进,一方面确实是为了西线战事;另一方面,从许昌去雍州必经洛阳,如此,司马昭强大的许昌军团将会从洛阳城横穿而过,进而威逼朝廷,这将成为司马师废立皇帝的最强助力。

与此同时,魏帝曹芳也在紧盯着司马昭强大的许昌军团,他心里筹划着另一套方案:“到时候,我要亲临平乐观阅军!”曹芳的计划便是趁阅军时缉拿司马昭,然后利用许昌军团剿灭司马师。

几天后,司马昭率军来到洛阳城外的平乐观,曹芳站在高耸的台上,望着黑压压的许昌大军不禁胆战。缉拿司马昭的诏书已经写好,就放在面前的案几上,曹芳几次伸手欲拿,却半途又缩了回来。他四顾身旁的近臣,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是司马家族的亲信?倘若下诏,司马昭能否就范?而数万许昌军团,自己能否指挥得动?

最后,曹芳在踌躇中放弃了盘算好的计划。或许这个年仅二十三岁的年轻人真的做出了一个正确的选择,能让他得以善终。

阅军毕,司马昭率许昌军浩浩荡荡地开进洛阳城中,朝野为之震动。这支庞大的军队是支撑司马家族权柄的重要力量,犹如乌云一样笼罩在曹氏皇族头上。

废立

有了强大的许昌兵团做后盾,大将军司马师再无顾忌,遂亲自带着几名亲信侍卫直奔郭太后的永宁宫而去。

“臣,拜见太后!”司马师毕恭毕敬地跪拜在郭太后面前。

“大将军快快请起。”郭太后满脸堆笑。自高平陵政变之后,这位垂帘听政的女人似乎完成了一次蜕变,她从一个被曹爽欺压,又被司马懿逼宫的弱女子变为狡黠的政客。她不再流连于曹叡临终前的嘱托,不再彷徨和疑惑,而是为了自身的生存,坚定地站到司马家族一边,与司马师缔结成紧密的政治联盟。可纵使如此,洛阳城中数万许昌大军还是令她有些发颤。

“臣有秘事启奏。”司马师说着,目视左右宫人。

郭太后会意,她挥了挥手:“好,你们都退下吧。”左右侍从宫人尽数退去。永宁宫里,只剩下她和司马师。

“什么事,你说吧。”随着旁人离去,郭太后和司马师的神情逐渐变得轻松自然起来。后世有人怀疑司马师和郭太后之间有暧昧关系,这并不见于正史记载,仅仅是小说家热衷的八卦素材而已。不过,他们确是有着诸多共同点的一对男女,比如疯狂地痴迷于权力,一心只为家族利益,在相互照应的同时,又联手控制着魏国皇帝等,再加上多年来二人在政治上的默契配合,如果说郭太后对司马师心存爱慕,甚至是精神层面的恋爱也不为过。在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心理作用下,她从被胁迫的人质转变为胁迫者的同谋,这种身份的晋升(显然她早已忘记自己本该具有太后之尊)足让她引以为傲。

“太后,臣想……臣想废掉当朝天子。”司马师就算权力再大,要废立皇帝也不敢亲自动手,否则他就真成了百口难辩的逆臣。而一旦让皇太后出面主持,这事也就变得合乎法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