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啊!”

忘情的弹琴者听到赞美声,才注意到身旁多了个人。

“先生是?”

“在下山涛,字巨源,禁不住琴音的诱惑,冒昧打扰先生,还望见谅!”

“知音难觅!知音难觅!在下嵇康,字叔夜。”弹琴者爽朗地说道。

“刚刚那首曲子中仿佛有拼杀之意,又激昂壮烈,能否告知曲名?”

“好!好!”嵇康连声称好,又言道,“既是知音,我先给你讲讲这首曲子的来由!”

山涛坐定,静心倾听起嵇康的故事。

几年前,嵇康在洛水西岸游览,夜宿华阳亭。他一边观赏着星空下的洛水,一边抚琴弹奏。这时,一个仙风道骨的老人悄然来到嵇康身边。听了一会儿,老人开口:“把琴借我弹弹?”

嵇康将琴递给老人。老人当场弹了一首他从未听过的曲子,曲风激昂、沁人肺腑。

“这是什么曲子?”

“这曲子名叫‘广陵散’,描述的是战国时代著名刺客聂政的事迹,所以旋律中多有刀剑之音,曲风刚劲,又悲壮不幸……”

“能否传授给我?”

“教你不是不行,但你要保证绝不把这曲子再传给别人。”

“我发誓,绝不传给外人!”

旋即,老人将《广陵散》传给嵇康,随后飘然而去。

嵇康精通音律,除了擅长弹奏《广陵散》外,还写有《长清》《短清》《长侧》《短侧》四首琴曲,史称“嵇氏四弄”,与汉末名儒蔡邕的“蔡氏五弄”合称“九弄”。另外,嵇康还著有《琴赋》《声无哀乐论》等论述音乐的文章。

嵇康曾官拜中散大夫,妻子乃是曹操的曾孙女长乐亭公主,但他却在曹爽声势最盛的时候辞官隐居。嵇康和山涛都放弃了仕途,同样的价值观让二人很快变成知己。

这天,山涛照旧坐在嵇康旁边,一边喝酒一边听琴。忽然,远处响起一阵悦耳的口哨声,与嵇康的琴声此起彼伏,遥相呼应。在魏晋时代,口哨被称作啸,配有独特的乐谱,很多人擅长此技。

“巨源,你听,那阵啸音清脆嘹亮,响彻云霄。”嵇康兴奋起来,他拨弄了几下琴弦,意在邀请吹啸者的到来。

口哨声果然越来越近。须臾,一位风度翩翩的士人出现在嵇康和山涛面前。

“在下阮籍,能遇到二位高士真是三生有幸。”

这位阮籍,乃是“建安七子”中阮瑀的儿子。他和嵇康一样谙熟音律,吹起口哨据说能传好几百米远。正始年间,阮籍被蒋济征召为尚书郎,后担任曹爽幕僚。但是和山涛、嵇康一样,他也在曹爽声势最盛的时候辞官归隐。山涛、嵇康、阮籍三人均精通玄学,俱是何晏、夏侯玄的忠实信徒,他们在政治立场上也倾向于曹氏,但他们为何在曹爽如日中天的时候纷纷选择隐居遁世的生活?这有很多原因。首先,他们向往自由,对激烈的政治斗争犹恐避之不及;其次,他们也感觉到,曹爽的手段过于强硬,一场腥风血雨即将到来。

自此之后,山涛、嵇康、阮籍结为挚友,三人整天在竹林中饮酒作乐,畅谈音乐和玄学。《世说新语》中记载了一段趣闻描写他们甚笃的私交。

山涛的夫人韩氏眼见丈夫和嵇康、阮籍整天混在一块儿不免心生疑惑问道:“你们三个每天形影不离,可我都还没见过嵇康和阮籍,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山涛笑道:“在这世上,能做我朋友的唯有他们两位。”

韩氏好奇心起。

“我想见见他们!”

“好!好!我请他们来咱家。”

翌日,嵇康和阮籍来到山涛家中做客,见天色已晚,韩氏借机劝二人留宿。

“我们留宿不太方便吧?”

“没关系,我去隔壁空房睡便是了。”韩氏笑盈盈地端上丰盛的酒菜,然后静悄悄退入隔壁,不再打扰他们。

其实,韩氏早在隔壁墙上钻了个孔。整整一宿,她就隔着墙洞偷窥嵇康和阮籍二人的言谈举止。

次日天明,二人辞别后,山涛兴冲冲地问道:“你看他们够不够格当我朋友?”

韩氏抿嘴一笑:“要我看,你才思比他们差点,不过见识和气度还行。”

很搞笑的是,一千六百年后,荷兰籍汉学家高罗佩在《中国古代房内考》中提到这段故事,煞有介事地认为山涛、嵇康、阮籍三人乃是活脱脱的断背山同志关系。显然,高罗佩的论点受限于东西方文化隔阂。若仔细分析,便知这纯粹是无稽之谈。因为没有哪个女人会被同性恋男人吸引,倘若三人有这种倾向,韩氏何以能通宵达旦地偷窥,恐怕早将二人踢出门外,并从此严格约束山涛不许跟二人鬼混了。事实上,山涛和韩氏感情美满,总共生有六儿四女,嵇康也和长乐亭公主生有一儿一女,这在后面会讲到。

补充一句,嵇康有个哥哥名叫嵇喜,兄弟二人性格截然不同。嵇康追求隐居遁世,嵇喜则精通为官之道,正因为此,嵇喜无法融入嵇康、阮籍等人的小圈子。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嵇康和嵇喜兄弟二人的感情。

一天,山涛提议:“我有个朋友叫向秀,也是同道中人,我想邀请他来竹林。”嵇康和阮籍听罢欣然接受。

随后,向秀应山涛之邀来到竹林,并和嵇康、阮籍结为挚友。而且,向秀和嵇康均不约而同对打铁产生了浓厚兴趣。关于二人打铁的逸事被载于史册,嵇康负责敲锤,向秀负责鼓风,玩得其乐融融。

向秀同样热衷于玄学,且对《庄子》研究极深。

有次,他把自己掖了很久的想法告诉嵇康:“我想给《庄子》作注解。”

嵇康说:“《庄子》玄妙精深,倘若注解反而会弄得言辞僵滞,失去本意,不如不注。”

可向秀依然坚持,待写完后,他把书拿给嵇康看。嵇康看毕大为叹服:“真是庄周再世啊!我之前不让你写,算我说错了。”

渐渐地,竹林中又进来了几个志同道合的人。

刘伶是阮籍的酒友,但他喝酒的心境和阮籍截然不同。阮籍心存远大政治抱负,却郁郁不得志,借酒抒发抑郁;刘伶喝酒则满是奔放与豪迈,他喜欢“裸喝”。在家的时候,他常常脱个精光纵情狂饮,有时候客人来找他,正好撞见这不雅的场面,便讥讽刘伶行为放荡。

刘伶反唇相讥:“我以天地为家,屋舍为衣裤,你随便钻进我裤裆里还嫌我不雅?”

阮籍又把自己的侄子阮咸拉进了这个妙趣横生的小团体。阮咸和叔叔阮籍一样知名,号称“大小阮”,他也精通音律,尤其擅长弹琵琶,到了唐代,由西域传过来的乐器被命名为琵琶,而魏晋时代阮咸所弹奏的乐器就以他的名字命名为阮咸。这种乐器被后世简称为“阮”。

阮咸天生有交际障碍,不擅长与人沟通。他放荡不羁的行为,更比他叔叔阮籍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次,阮咸和族人饮酒,他把普通的酒杯扔在一边,以大瓮盛酒,几个人就这么围坐一圈,抱着大瓮畅饮。这时,一群猪也寻味而来,把头伸到瓮中喝酒。阮咸毫不介意:“你们也是好酒的同道啊!”他索性跟着猪群共饮起来。

最后一个走进竹林的是王戎,他比其他六人年龄都小,和嵇康是忘年交。与众人淡泊名利不同,王戎极贪财吝啬。他家有几棵品质极佳的李子树,他想把李子拿去卖,又担心别人得到树种,于是把每个李子的核都钻了孔。这故事未免夸张,但王戎的吝啬确实到了令人咂舌的程度。

当王戎走进竹林的时候遭到阮籍的调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