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本是让陈群放心,可陈群听罢却觉得如鲠在喉。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儿子解释,想了半天,他攥着陈泰的手叮嘱道:“你舅舅比你有见识,以后有什么想不通的,一定要听他的建议。”陈泰在史书中评价颇高,荀则评价极低,晚年更是尸位素餐,他究竟哪方面比陈泰出众?那恐怕就只有他和司马家族的亲密关系吧。荀打小就跟司马家族走得很近,成年后又多次得到司马懿的举荐提携。陈群清楚地意识到,司马懿取代自己成为士族领袖的趋势不可避免,而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寄希望于荀跟司马懿的交情,将来能更多地照顾陈家,保住儿子。

“姐夫,您放心,我一定会像当初您照顾我一样照顾好陈泰的。”

听荀这么说,陈群才安心点了点头。

很多年后,荀实现了自己的诺言,几乎可以说挽救了陈家,只是实现的方式却不那么美好。

魏国初年的名门望族以颍川荀家、钟家、陈家等为首。政治派系中地缘关系至关重要,因此,这三家世代通婚,彼此扶持,并一度形成魏国政坛最强的颍川派。如今,三家代表人物荀彧、钟繇、陈群相继故去,荀、钟、陈虽依旧声名显赫,但也过了鼎盛时期,其后代为了保障自家利益都跟司马家越走越近,而一心尽忠社稷,同时肩负家族未来的陈泰,将来则会跟司马家维持一种相当微妙的关系,他们之间还会发生很多故事。

随着陈群亡故,曹叡时代的四位托孤辅政重臣,到现在只剩下司马懿一人。包括颍川派在内的绝大部分士族全转投到河内司马氏伞下。

在皇权与臣权的较量中,喜欢直言进谏的陈群成了曹叡火力的焦点,司马懿则一门心思建功立业,那些不牵扯自己利益的事他一件没干过,容易顶撞曹叡的话他也一句都没说过。等曹叡注意到司马懿的时候,他已经强大到谁都动不了了。

这年夏天,曹叡召司徒陈矫入宫。

陈矫是魏朝老臣,他刚刚官拜三公没几天,得知曹叡要见自己,心里头七上八下。

儿子陈骞(qiān)问道:“您怎么心神不宁?”

“你是不知道。前阵子刘晔背地里说我坏话,陛下要听信了,肯定少不了一顿责罚。”刘晔也是魏朝元老,素以智谋著称,但极爱搬弄是非。

陈骞笑笑:“就算最坏的情况,无非就是当不成三公。况且,陛下是个明白人,我猜他肯定不会听刘晔的蛊惑。”

“好,好……有你这么说,我就踏实了。”

陈骞自幼聪慧。陈矫听了儿子的话,这才敢入宫觐见。

曹叡见了陈矫满脸堆笑道:“陈公请入座,不必拘礼。我就是想跟您叙叙旧。”

陈矫心神稍稍落地。接着,这君臣二人从曹操创业的逸事聊到当今朝政得失,半天的光景一晃就过去了。

突然,曹叡话锋一转:“最近,朕可听到一些不利于您的流言蜚语……”

陈矫浑身一颤,只觉得脑子空白,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曹叡看陈矫这副可怜相,紧跟着补了句:“不过,朕知道是刘晔背后诬蔑,那都是些谣言,您不必理会。”他一扬手,旁边的宦官端出一盘金器,“这些,请陈公笑纳。”

陈矫还没回过神来,哪里敢收,只是连连推辞。“老臣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曹叡含笑道:“您是理解朕的心意,可您家里人恐怕还不放心呢!朕没别的意思,就是希望用这些礼物换您家人一个踏实。”

陈矫听毕,百感交集,不由得老泪纵横。

对于驾驭臣子这方面,曹叡不愧得其祖父曹操与父亲曹丕的真传,他间或以情利,间或以权威,掌控娴熟。曹叡见时机成熟,微微正了正身子,总算说到了正题。“陈公,有件事一直困扰我很久了。”

“陛下请讲。”

“公卿都说司马懿忠心正直,可朕想听您说说,司马懿到底是不是辅佐我曹氏的社稷之臣?”言罢,曹叡咄咄逼人地盯着陈矫的双眼,仿佛能洞穿对方内心最深处。

陈矫身躯僵直,半天无法动弹。面对这个问题该如何回答?一个刘晔尚且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更不用提权倾天下的司马懿了,但曹叡恩威并施又让他难以抗拒。

须臾,他颤颤巍巍地答道:“臣只知道司马公是朝廷众望所归,至于说到社稷,臣就不知道了……”他抛出了一句明显有所保留的话,似没明说,又似说得很明。而后,君臣二人之间的空气像是凝固了一般,半晌再无声息。

这天,陈矫像丢了魂似的走出皇宫,他心力交瘁,几近虚脱,一到家便突发重病,这场病最终要了他的命。

一个月后,陈矫的病依然没有任何好转,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前番和曹叡谈话的情景时不时在他脑海中回映。“陛下……陛下……”陈矫病得晕晕乎乎,自言自语地念叨:“臣能力低微,但臣一生对魏室忠心可鉴,即使在九泉之下也无愧面见先帝,之前那句话,就当是臣最后一次为社稷尽忠吧。”

陈矫从昏迷中醒来,扭头望着床边侍候的陈骞,心里顿觉安稳了许多。为父的路是为父的,你们的路是你们自己的,今后好自为之吧。几十年后,陈骞成为晋朝最重要的开国功臣之一,后文还会讲到。

陈矫这家人,基本代表了当时魏国绝大部分臣子的心态,老一辈在司马氏和曹氏之间纠结徘徊,到了他们子孙后辈,则义无反顾地抛弃曹氏,将自家利益和司马氏牢牢地绑在一起。

阙上喜鹊

近些年,曹叡疯狂痴迷于一项劳民伤财的娱乐活动——扩建皇宫。这天,曹叡向负责督造的官员问道:“陵霄阙建得怎样了?”

“还算顺利,只是近日有好多喜鹊在梁上筑巢,给工匠添了点麻烦。”

“哦?”曹叡抬头观望,只见在刚刚搭建的房梁上果然有鸟窝,几只喜鹊飞进飞出。“有意思……”他并没太放在心上。

这个时候,身旁的侍中高堂隆悠悠说道:“喜鹊霸占皇室居所,难道不正预示着外姓权臣掣肘魏室吗?这是上天对陛下的警示啊……”

曹叡看了看高堂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知道高堂隆所指何人。

没过多久,这位屡次向曹叡进谏忠言的老臣便一病不起。

高堂隆躺在床上喊道:“取笔墨纸砚,我要上疏!”

家人哭劝:“您连握笔的力气都没有了,还怎么写字啊……”

“我口述,你们代笔。”

继而,高堂隆挣扎着用尽最后的气力口述他要上奏的内容:“……请陛下严防鹰扬之臣祸起萧墙,应该准许心系皇室的藩王在藩国建立军队,让他们星罗棋布,拱卫京畿的安全,只有这样皇室才能长治久安……”这番建议属于极敏感话题。要知道,朝臣私通藩王属于重罪。所以,朝臣为了避嫌,对藩王犹恐避之不及,更别提帮藩王讲话了。

即便是高堂隆,虽然他常提醒曹叡提防权臣,但让藩王掌兵这种话也是不敢随便说出口的。而今,他即将离开这个世界,再没任何顾虑,总算把压在心头多年的话讲了出来。

几天后,高堂隆病逝。

曹叡得知此噩耗,备受打击。近一年来,公卿对曹宇入朝参政的口诛笔伐就从没停过。高堂隆是屈指可数支持曹叡和曹宇的臣子,他这一死,曹叡和曹宇都扛不住了。

果不其然,曹宇很快迫于压力,向曹叡提出辞呈:“臣辜负了陛下,臣想回藩国去。”

曹叡挽留不住。但他要是让曹宇就这么灰溜溜地回藩国,两年的努力将付诸东流,他考虑再三,提议道:“要不,你搬去邺城住吧。”邺城是魏国五都之一,虽然不是朝廷,但也算个颇具政治影响力的都市。曹叡希望曹宇在邺城积累些政治资望,以后再找机会让他回来。

曹宇走了。曹叡更郁闷了。他回想着高堂隆临终前的话,连让曹宇参政都没法实现,让藩王掌兵又谈何容易?

曹叡心力交瘁,只觉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他祈祷别再出现战争,别再给司马懿建功立业的机会。可最终,他的希望还是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