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后,界圭出外,回身关上姜家大门。
“我走了。”界圭回头说,哪怕无人应答,就像他当年带着姜恒来到此处,将他放在姜家的门口,为这首回荡了十九年的琴曲,拨出了最后的余音。
天放晴了,雨季进入尾声,不知何处的蝉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
姜恒满身汗,脸色苍白,醒转,喝着耿曙为他熬的米汤。
“有人来过吗?”姜恒说。
耿曙手里削着一截木头,等待姜恒醒来时,他既不敢离开,又不知如何排遣,更睡不着,每次闭眼只能睡一两个时辰,必须找点事分散注意力。
“界圭来看过你,”耿曙答道,“又走了。”
姜恒点了点头,耿曙知道血月的人已经找到这里了,浔东也不安全,但他们还剩两个,界圭认为耿曙足够解决掉他们,便回往落雁去。
他的责任交付了,耿曙明白他最后那番话,一半是说给自己听的。
姜恒活动身体,仍有点头晕,来到院中,自己煮茶,也给耿曙煮了一杯,两人在廊下静静坐着。
姜恒出了一整天的神,耿曙没有打扰他,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安排做饭,烧水让姜恒洗澡,就像从前一般,不时到院中看看,姜恒还在发呆。
姜恒面朝院落,许多事终于在他的脑海中串了起来,前因后果,所有不寻常的地方——界圭的话、姜太后的眼神、汁琮每次机锋之中难掩的敌意、郎煌意味深长的态度。
汁琅与姜晴,亲生父母的名字,对他而言无比地陌生。他没有见过父母,雍宫内近乎无人谈论他们,就连偶尔的只言片语,亦很快被风吹散。
但姜恒半点也不恨他们,设若有选择,谁愿意骨肉分离、家破人亡?
一开始,姜恒想得最多的是:我是谁?
我是汁炆吗?还是姜恒?抑或我谁也不是,他早就失去了汁炆的身份,如今也不再是姜恒。
从茫然到释然,这个过程很短,耿曙熟悉的眼神,与许多未曾宣之于口,却早已一目了然之语,让姜恒很快就清醒过来。
对汁琮、界圭、昭夫人、耿渊他们而言,他是汁炆;在太子灵等人面前,他是姜恒。
“哥,你觉得我是谁?”
第一天里,姜恒问出了唯一的一句话。
耿曙无法回答,他想告诉姜恒,他永远是他的弟弟,却因为另一个念头,他说不出口。
“我认为你是谁不重要,恒儿,”耿曙说,“关键你自己觉得自己是谁。”
姜恒轻轻地笑了起来,伤感反而一扫而空。
“我只想知道,”姜恒说,“在你眼里我是谁。”
他很明白耿曙看待他,已与从前不同了,否则也不会对此事如此纠结。
“在我眼里你是汁炆,你是炆儿。”耿曙说,“但在我心里,你始终是姜恒。咱们不是兄弟了,却还是兄弟,这与什么玉玦、与你的身份,都没有关系。”
姜恒明白了,点了点头,耿曙之言对其他人来说也许很费解,但他们自小一同长大,姜恒自然明白。哪怕他们不再有这层血缘的羁绊,他在耿曙的心里,依然是彼此的唯一,从离开落雁那天,耿曙的所作所为便证实了这点。
“恒儿,你好点了么?”耿曙问。
姜恒点了点头,耿曙又说:“恒儿,你别和自己较劲,哪怕你不愿意接受,也……”
姜恒朝耿曙笑了笑,耿曙明白到他已想开了,便不再多说,起身去继续收拾家中,让姜恒安安静静地独处。
摆在姜恒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是当作这件事不曾发生过,依旧像从前一般。第二条,则是去夺回他该得的一切。无论哪一条路,都充满了危险。
如今我既然知道了,又怎么能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姜恒想起在海阁修行时所学到的,不由得轻轻地叹了口气,鬼先生将他收入门下的第一天时,便问过他:姜恒,你想当一个什么样的人?
现在,我叫“汁炆”,那么,我想成为什么样的汁炆?
从小到大,无论是昭夫人还是姬珣,抑或鬼先生、罗宣,乃至耿曙……每一个人都在告诉他,这一生如何度过,不在于“我应该怎么样”,而是“我想怎么样”。
到得此处,姜恒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内心。
第161章 鹤音竹
院里的梨花谢了, 李子树上结了青涩的果实。夕阳西下,蝉鸣声此起彼伏,天空弥漫着绯红色的晚霞。
“吃晚饭了,恒儿。”耿曙说。
第一天安然度过。翌日午后, 耿曙把姜家收拾好了, 坐在池塘边, 为姜恒做一个鹤音竹。
姜恒于是开了口, 说:“我终于知道汁琮为什么一定要杀我了,这么看来再正常不过。”
耿曙有时实在无法理解姜恒的豁达,汁琮毒死了汁琅与姜晴,害得他家破人亡, 沦落到如今境地, 更几次险些杀死了姜恒, 让他受尽折磨。
到得姜恒眼里, 都变成了“再正常不过”。
“你想为你爹娘……为他们报仇么?”耿曙的措辞很小心。
“只要我还活着, ”姜恒说, “汁琮就会吃不下饭, 睡不着觉, 从他知道我还在人世间的那一刻开始, 他也在被折磨。不过我想, 这一切总归要有个结束的。”
耿曙明白姜恒的心情了, 于是点了点头。
姜恒又说:“界圭之所以离开,也是这个原因吧?兴许这也是他与姜太后商量后的决定。”
一切全看姜恒自己的最终抉择。他选择当姜恒, 雍宫便再不提此事,界圭从此将消失在他的世界中;他选择恢复汁炆的身份,便意味着他将回到雍国,朝汁琮复仇, 查明当年的真相,界圭也将为此付出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