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方谨笑了笑,那神情十分正常,方谨强迫自己也回了一个微笑。
顾远招招手,方谨便走到他身边坐下,随即被他伸手搂在怀里。
深夜的急诊室外虽然没人,但毕竟医院是公众场合,这种亲密的姿态让方谨心里有点不安;然而顾远又丝毫没有感觉不妥的意思,只专注地看那张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报告。半晌方谨终于忍不住动了动,低声问:“这是查出来了吗?对方是什么人?”
“我舅舅柯荣。”顾远顿了顿,说:“以及顾洋。”
方谨一怔。
“你是不是在想,这两人也能搞一块去?事实就是能的。我身边出了顾洋的眼线,而柯荣早就因为外公对我越来越大的支持而感到不满,昨天去码头接那批重要货物的事情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两人一拍即合。”
方谨轻轻问:“……柯荣想杀你?”
“为了利益人什么做不出来,不过真下毒手倒未必,可能只想让我断个手受点教训吧。” 顾远懒洋洋道:“人心幽微哪——幸亏这次有你。”
方谨心中一咯噔。
顾远转眼对他勾了勾唇角,就在这时一个保镖从走廊尽头转出来,大步走到顾远面前递过一个大纸袋,低声道:“顾总,现场的东西都收拾出来了,从对方司机身上搜到了这些。”
顾远放开方谨,伸手去掏了掏,里面的东西大多沾着血。
那司机没死,但受重伤已经送去icu了。顾远接受了上次陆文磊在医院离奇死亡的教训,安排了充足人手和医护人员看护他,没有任何一秒钟身边少于三个人,并且吩咐了等人一醒来立刻带去审问。
纸袋里的小东西很零碎,车钥匙、瑞士军刀、钱夹、硬币,驾照肯定是假的,皮带、棒球帽和制服衬衣上浸透了血。
那棒球帽已经很旧了,大概是司机用来遮挡高速公路摄像头用的。顾远用帽檐当铲子在纸袋里翻了翻,随手一扔道:“就这样吧。明天把顾洋带来我见他一面,也挺久没跟我亲兄弟联络感情了。”
保镖一点头:“二少那边的眼线我们也抓住了,现在楼下车里,顾总要不要去看看?”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间,方谨瞥见纸袋里的棒球帽。
他的目光突然死死定住了。
那其实只是个陈旧泛黄、还染了血迹的普通帽子而已,然而帽檐上却印着东西:一个下端三道曲线并排行列、上端黑色海鸥展翅欲飞的公司商标。
那商标乍看上去像是棒球帽的品牌,然而方谨知道它跟帽子本身没关系。
因为他曾经见过。
上次见到这个商标的时候,他失去了父母。
“方谨?”顾远转过头来问。
方谨目光倏而转向他,半秒钟后,完全听不出任何异状地问:“怎么?”
他从声音到表情都太正常了,顾远便没有多问什么,只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会,我下楼看看,很快就上来。”
方谨甚至还对他笑了笑,说:“好。”
顾远站起身,又回头摸了摸方谨的额头,确定发烧温度并不太高之后才跟保镖走了出去。
——他没看到的是,在身后那张长椅上,方谨目光紧紧追随着保镖手里那只沾血的纸袋,目光几乎可以用骇然来形容。
三道海浪曲线、黑色海鸥展翅欲飞……
方谨心脏在胸腔中一下下跳动,血流涌上头顶,因为流速过快甚至能听见耳膜里血管被急速撞击的声响。
是的,他曾经看见过。
他父母自杀的那一天,家里燃起的熊熊大火照亮了夜空,年幼的小方谨在街道上声嘶力竭嚎哭,拼命想冲破警戒线冲进去,但被路人死死地按住了。
救火车转过街角呼啸而来,鲜红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方谨稚嫩嗓子里发出的哭喊已嘶哑到浑不似人,他再次向警戒线连滚带爬而去,但下一刻被之前一直按住他的路人抱了起来:“看住这孩子,别让他跑了。”
方谨耳朵里嗡嗡作响,被泪水盖住的视线朦胧不清。眩晕间他无法看清那人长什么样,但就着背景中刺眼的消防车红光,他突然瞥见那人制服衬衣的胸口印着一个logo——
三道海浪曲线,黑色海鸥商标,下面还有某某运输几个字。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
小方谨昏头涨脑,所有细节与光影都在记忆里搅浑纠缠成一团。恍惚中他只记得自己后来被警察接了过去,紧接着无数人声哗然响起,有声音问:“是你们报的警吗?”
“是,这家突然就烧起来了,我们公司有个仓库就在隔壁,运货经过看见火光……”
方谨竭力抬头想看他火海中的家,然而立刻被捂住了眼睛。视线中的黑暗无边无际,世界在他眼中化作彻底的深渊,早已挣扎虚脱的小方谨终于昏了过去。
那是他在这世上有家的最后一天。
随后方谨被送到警局,转手又到社会福利院,在福利院中没过两天,就被人领走卖进了顾家。
之后种种辗转颠沛和流离失所如同错综复杂的大网,将他勒紧绞杀,最后一寸苟延残喘的余地都被无情夺走;而在大网中心最深的地方,是夜色深处,映亮天际的熊熊火海。
火光中有只黑色的海鸥与他对视。
命运从不堪回首的时光中探出头,对他露出了狰狞的笑脸。
·
那天凌晨他们才回到家,方谨神思不属,难以入眠,顾远便起来给他热了杯牛奶,结果他喝完后睡到第二天早晨上班都没有醒。
顾远出门前在他眉心上亲了亲,手指从他因为熟睡而格外红润的唇上摩挲而过。
晨光中方谨呼吸均匀、面容平静,眼睫如同鸦翅般覆盖在鼻翼——他看不见的是,此刻顾远目光中充满了深深的沉溺和迷恋,仿佛深水无边无底,要将他整个人都浸透在里面。
直到过了很久很久,连上班时间都快过了,顾远才起身轻轻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