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的热水,因为打水的病人太多,所以也很难等到完全烧开,大家都明白的,偏偏小成不肯凑合。
“应该是去后院锅炉房了吧,那边没人打水。”那地方是小护士特地指点给小成的,一来那边确实没有病人去打水,只是锅炉房职工自己烧水喝,应该能打到开水;二来锅炉房离得很远,也是叫小成在太阳底下多走几步。
叶关辰一边听,一边把那枚压胜钱掏了出来。这枚钱币铸成桃形,正面有“趋吉避凶”四个字,反面则是一棵桃树的模样,四周有带钩纹。因为在顾老先生身上戴得久了,表面被摩挲得光滑明亮,隐隐有一层宝光似的。
几乎是这枚压胜钱一拿出来,管一恒就觉得病房里的空气似乎起了点变化似的。原本在消毒水味道里混杂的一种隐约的臭味似乎淡了很多。不过管一恒不长于分辨气味,所以也不敢肯定自己的感觉对不对。
叶关辰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根红绳来,就在病房里编了起来,惹得小护士很稀奇地看了他好几眼,才离开了病房。
“小成怎么还没回来?”叶关辰十指飞舞,很快那红绳就变成了一串小巧的花结,编到末尾要把压胜钱串上的时候,小成还是踪影全无,叶关辰也只好停下了手。
压胜钱挂到李元身上就不好再拿下来,当然是要先浸了水给小成祛了戾气,但现在小成连个人影都没有,打个水这是打到哪里去了?
“不会是跟锅炉房的人闹起来了吧?”管一恒突然想到这种可能,立刻站了起来,“我去看看!”以小成现在的状态,真要是跟人一语不合,马上就动起手来也是有可能的。混沌虽然没有直接咬伤他,但他紧跟着李元,难免沾染了恶气,现在正是看谁都不顺眼的时候,随时都可能炸毛失控。
叶关辰将尚未串上红绳的压胜钱塞进李元胸口的衣服里,也跟着站了起来:“我跟你一起去。”
医院的锅炉房离病房楼很远。那里原来是一片厂房,后来各工厂从市区向外迁,厂房就空置下来,被医院买下,准备扩建几处新的病房楼。
买厂房不过是今年年初的事儿,仿佛是因为资金问题,到现在厂房还没全拆掉,只是周边一圈已经挖开,看起来越发的显得破烂不堪。
正是午后一点左右,阳光最炽烈的时候。滨海素有秋老虎的威名,这时候的太阳不比盛夏更弱,直上直下地落在身上,没一会儿就晒得人全身发烫。
不过现在管一恒和叶关辰却都顾不上这炽热的阳光了,两人绕过一排大树站到厂房边上,脸色都有几分凝重。
这一排大树都是原来工厂里种的,算来都有五六十年的树龄,棵棵都有两人合抱那么粗。树几乎都是松柏,中间夹杂了几棵银杏,远远望去就像一片小树林似的。
据说当初种这些树就是为了将两处工厂分隔开来,所以间距不远,长到今天几乎是一棵挨着一棵,若是离得稍远一点儿,都看不清树后的厂房,必得穿过来之后,才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不过在管一恒和叶关辰眼里,这一片厂房却完全不能给他们豁然开朗的感觉,而且正相反,明明头顶是一轮烈日,这厂房给他们的感觉却是凉飕飕的,从那些破败的门窗里,似乎正在吹出一股股凉风来,倒像个天然大空调似的。
“这地方……”管一恒皱起了眉头,“怎么阴气森森的?”
“仿佛是块旧坟地,也许曾经是乱葬岗。”叶关辰环视四周,“从前人气重压得住,现在——应该赶紧拆了厂房好好晒晒。也幸好有这些松柏,暂时还闹不出什么乱子。”
古来墓地上皆种松柏,这是有讲究的。一来可以防备一种喜欢在地下潜行并偷食人脑的怪兽,二来也是镇邪驱魅。
这旧厂房的地下,百十年前大约是一片乱坟岗子,虽则多年消磨,终究还有阴气。当初建了厂房之后,因为人来人往阳气旺盛,也就显不出什么来,现在人都迁走两三年了,阳气消散,阴气也就渐渐反了上来,倘若不是这些松柏在四周镇着,怕就要扩散开去了。
不过有一利亦有一弊。如果没有这些松柏,这几年阴气四散,自会被周围的人气销铄,固然会出些不大不小的事情,但也能将阴气耗尽。现在这些松柏将阴气尽锁于厂房之内,周边是不受影响了,却在废墟之上积压了起来,以至于此刻这一片废弃的厂房,已经充满了从地下散逸出来的阴气。
医院里的当然没有人会发现这一点,把锅炉房设在这里,不过是为了从外头运煤方便,不至于打扰前面的门诊和病房楼里的病人,不过锅炉房的职工却觉得很好,因为这里凉快。大概就是因为太凉快了,管一恒和叶关辰进去的时候,里面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几个职工全部横七竖八躺在地上,仿佛睡着了。
“只是中恶。”叶关辰看了一眼就做出了判断,“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小成呢?”管一恒脸色冷了下来。混沌居然在白天就出现了,还是在正午时分阳气最足的时候,实在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应该是把混沌引开了。”叶关辰抬眼看着后面那一片厂房,“只有往那边跑,混沌才肯跟了去。”午时是一天之内阳气正气最充足的时候,混沌这样的恶兽,纵然再有道行,也是本能地畏惧和厌恶阳气。如果不是这里阴气弥漫,混沌是万万不敢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管一恒忽然发现他脸色有些发白:“怎么了?”
“阴气太重……”叶关辰握住手腕上的烛龙鳞,眉头微皱。
不等他说完,管一恒已经感觉到胸口的贝壳里,马衔也有几分蠢蠢欲动。这里的阴气虽然还没有浓厚到出现什么有形的恶鬼恶灵,却让妖兽们觉得异常地兴奋。
“你控制不住睚眦?”管一恒瞬间就明白了。
睚眦身为上古龙子,其妖力绝非普通妖兽可比。何况睚眦生性好杀,被阴气一激,杀性顿起,在烛龙鳞里头便游弋起来,吓得土蝼和腾蛇紧紧缩在一个小角上动都不敢动,只有幼幼凭借着天生御凶的能力,还能勉强把睚眦压一压。
但是这么一来,睚眦是万万不能放出来对付混沌了,否则只怕混沌还没干掉,睚眦自己已经凶性大发脱离控制,反过来攻击管一恒和叶关辰了。
不能驱动妖兽,就等于失了一大助力。管一恒想不到会有这一桩变故,正在沉吟,忽然听见前面一声枪响,顿时变了脸色:“小成!”
这会儿已经顾不上仔细考虑如何对付混沌了,小成动枪,显然是已经到紧急时刻,管一恒和叶关辰没有丝毫犹豫,循着枪声就冲进了厂房区里。
这些厂房当初都建得十分宽大,一间连着一间,跟迷宫似的。现在里头的车床之类都已经撤走,只剩下些残桩钉子之类,风从破败的窗户里吹进来,呜呜地响着竟如同鬼哭。如此一来,那声枪响便引起了隐隐的回音,很难确定位置。
废置已久的车间里仍旧有股机油味儿,还掺着隐隐的霉味儿,实在说不上好闻。管一恒竖起耳朵静听,叶关辰却深深吸了口气,指了指一个方向:“那边有野兽的臭味。”
话音未落,又是急促的两声枪响,正是从他所指的方向传过来的。管一恒一手摸出符咒,一手扣住了七枚五铢钱,连门也不走,一脚踹开窗户就翻了出去。
两间厂房之间有条长长的夹道,明明是白天,这条夹道却有些暗,似乎阳光被什么东西蒙住了似的。管一恒刚沿着夹道跑了一半,就听前方哗啦一声,小成撞破玻璃,狼狈不堪地从里头滚了出来,后背上警服被撕破一大块,整个上身都露了出来。
他带着一身玻璃渣冲出来的时候,还反手往背后又开了一枪。只见窗户里里一条暗青色的影子一闪,几乎已经追到了他的背后,又因为这一枪往后缩了一下。否则,恐怕他还没有翻出窗户,后颈就已经落到那东西的爪下了。
“趴下!”管一恒厉声喊了一声,甩手就是一张符咒飞出去。
薄薄的一张黄纸,飞旋出去却像刀片一样。小成往下一扑,符咒就紧贴着他的头皮飞过去,正好打在紧追出窗户的混沌身上。
一声狼嚎般的吼叫声震得人耳朵嗡嗡地响。笼罩在混沌身体四周的灰雾猛地炸开,使它清晰地呈现在管一恒眼前:乍看倒很像一头超大型的哈士奇犬,但青灰色的毛发更长,肚腹也比一般的犬只更大。硕大的头颅两侧,一对暗黄色的眼睛里闪着阴沉的凶光,看着人的时候甚至比龇出唇外的利齿更让人惊心。
符咒击中了混沌,但它全身长毛炸起,将符咒弹飞出去,在半空中爆成了一团纸屑。混沌的毛发上出现一大片焦黑,不过显然并没有怎么伤到它的身体。它只在窗台上停了半秒钟,就一蹬后腿向着管一恒扑了过来。
混沌的速度比盘起的蛇出击更快,几乎化成了一条青灰色的光影,管一恒眼前甚至花了一下。不过他并没有把精力放在看清混沌的动作上,而是甩手就掷出了四枚五铢钱,把另外三枚握在手心里准备随后攻击。
四枚五铢钱在半空中折射着淡金色光芒,形成一道无形的壁垒。青灰色的影子一头撞了上来,噗地一声闷响,四枚五铢钱飞了出去,混沌也被倒弹出去,哗啦一声撞碎了一面窗户。它身前出现四块拳头大小的焦痕,仿佛被火烫过,焦痕正中清晰地显出五铢钱的图案。
小成趁机从地上爬起来,躲到管一恒身后,飞快地换了个弹夹:“这就是咬伤队长的那东西?”他刚才几乎是死里逃生,却没半点害怕,反而格外地兴奋,眼睛都亮得像两轮小太阳似的。管一恒百忙之中回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的瞳孔已经有点发黄,看起来跟混沌居然有点相似了。
混沌蹲在窗台上,对着小成又嚎叫了一声。它的声音像犬吠又像狼嚎,嘶哑含糊,还带着奇怪的回音,好像肚子里空空的,变成了一个大共鸣器似的。它嚎叫了一声,就转头跳进了窗户里去,只余下那低沉的叫声还在夹道里回荡。
“追!不能让它跑了!”管一恒连弹出去的五铢钱都来不及捡,翻身也跟着跳进了窗户里。
这处厂房里还有些废弃的机器和车床,高高低低地遮挡视线,正好有利于混沌的躲藏。管一恒只看见一条青灰色的尾巴一甩,混沌就消失在了车床后面,等他一步蹿过去,混沌已经不见影了。
低头向车床下面扫了一眼,那里空无一物。管一恒刚要直起身来,忽然觉得脖子后面好像微微一凉,有种汗毛倒竖的感觉。他连头都没回,直接就往车床底下一扑。只听身后喀嚓一声,有什么坚硬的东西狠狠咬上了车床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