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很想知道,攻城的船上,有几成是绥陵百姓的父兄良人?”
天边滚过一道闷雷,雨点砸在校场的沙地上,檐下铁马叮地响了声。
卞巨好容易从震惊中回神,“可行军最忌私情。”
王放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他转过身,淡淡道:“王叔连几万人都不愿拨给吴邵作援兵,这种主君要他何用?”
空气中漂浮着泥土潮湿的气味,雨季就要来了。
“那堤坝……”
“六天后,炸。”
雷声伴着骤雨,哗啦啦敲击在江面,掀起阵阵浑浊的波浪。魏军医长料的不错,天公不作美,鹰船上的号角呜呜吹响,最后一支火箭在雨水里熄灭了。
所有士兵和军医的心脏重新落回肚子里,罗敷疲劳地从包里翻出条崭新的汗巾,倒了点水在上面,细细地擦脸。
余守中暗暗地推了她一下,她刷地放下汗巾,只见几位老军医都瞅着她,脸上仿佛写着“果然是女人还浪费水啧啧”。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尴尬地半跪在干草上,不动了。
魏军医终于开口道:“好不知礼数,都回去歇着,该整理的整理,该吃饭的吃饭。”
人都散去,罗敷忍了忍,还是不能克服障碍,先就着水囊喝了几口,再倒出一小半浸湿布料。她举袖挡住外头的视线,擦完脸又开始擦刀,待刀刃剥去血迹,就放在火上慢慢烤。
魏军医观赏着她复杂的程序,冷不防丢了个葫芦过来:“拿这个擦吧。”
罗敷拔开塞子,浓烈的酒味直蹿鼻尖,呛得她咳嗽。
“哈哈,这可是咱们卫所里最烈的酒,专门用来洗刀的。要是给伤兵灌下去一丁点,任大夫切胳膊切腿,乖得像只兔子。”
罗敷有些好奇,“这个……酒醒了会不会很难受?”
“秦夫人没喝过酒?老朽实话跟您说,也就他们那几个小子不在才把这葫芦拿出来,还没开过呢,就送您了。”
罗敷没甚底气,辩解道:“喝过,只是不能喝多。现在军营里事情那么多,还是不要误事。”
魏军医大笑:“它能存很久,秦夫人可不要浪费啊,以后回京闲闲地品。”
棚子外一个瘸腿的卫兵走过来:“秦夫人,营房值班的军医制好了药,想让大人回去审审。”
又来了事,罗敷头痛欲裂,温言道:“多谢,我晓得了。”
她抱着一堆换下来的外衣,拎着酒葫芦,三两步登上板车,顶着一天瓢泼大雨向北去。
第146章 道貌
没有伞,罗敷被淋了个透,踩着水汲汲的鞋子回到住所,让明绣拎桶热水过来。
营中一般只有凉水冲澡,热水得在伙房那边烧,她在房里心有戚戚,怕别被人说三道四。她身体底子虽好,也经不住这么摧残,凉水一泡准得生病。
这个时候她可不能病倒,要是打不过对方,逃跑还需要体力呢。
几盏茶工夫后,明绣抱着个不大的木桶回来,后面还跟着抬水的余御医。罗敷一看还有自己下属,脸上颇挂不住。
侍女感激道:“在伙房外头碰见余大人,大人说我进去不方便,就帮忙烧了几桶热水,等会儿还去搬剩下的。”
罗敷对余守中刮目相看,以往觉得这个御医戆头戆脑,现在看来无比有用。营里不在明面上议论她和明绣,背地里难免嚼上几句舌根,所以她尽量足不出户或整日都在城头;但碰到不得不接触士兵的情况,总是分外小心,不让自己显得过于特殊。上次明绣打水回来时说老有人盯着她看,罗敷没什么法子,小女郎就算穿着少年的粗布衣衫,还是粉面桃腮,她又不可能把她一个人丢在外面。
余守中抹了把汗:“秦夫人别谢我了,家父常告诫我千万别等到上峰吩咐才开始做事……”他瞟了眼明绣,“……嗯,我再去搬水桶。”
罗敷啼笑皆非,“章院使一直很赏识余大人,上次还同我说你勤奋非常。”
余守中慌忙躬身:“真真折煞下官。”
蒸汽袅袅,罗敷蜷着身子泡在水里,感觉自己成了一棵腌白菜。水还不到肩,她努力地把头发往下拉,好容易把整个脑袋浸下去。面部被热水裹着,力气也慢慢松懈,等到她把自己刷干净,眼睛都快睁不开。
身体如在云中飘荡,小腿忽然磕到粗糙的边沿,神思顷刻间就坠下来。她捂着胸口喘气,发现水已经变凉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脉搏,下午再去药库查验,先抓紧时间睡一个时辰。可她躺上床,虽然困的要命,辗转几次就是无法入眠,只好眼冒金星地爬起来摸酒葫芦。
喝点酒睡得快。罗敷灌下三四口,辣的眼泪都飚出来,头脑迅速地开始晕乎。
明绣在外面敲门:“女郎?”
没人应答,她琢磨着主子约莫睡了,就走进去搬水桶。细细的抽噎从帐子里传出来,她吓了一跳,赶紧凑过去看。
“女郎怎么了?”明绣手足无措,望见桌上有个开了塞子的葫芦,浓烈的酒味散在房里。
罗敷伏在被子上,湿漉漉的头发随着双肩颤动,衣领也散着,风一吹,捂着鼻子打了个喷嚏。
明绣想把她塞到被子里去,无奈她扒得太牢,不愿意挪动分毫。
侍女急的要命:“女郎这样下午还怎么查药库啊,哎哟……我去和余大人说声。”
罗敷蓦地扬起脸,眼眶红肿,睫毛上还挂着泪:“我过去,你让他申时在那儿等我。”
明绣拗不过她意态坚决,一时百感交集:“我这就去。女郎前阵子说自己没事,我就当女郎没事,真够笨的。一会儿我守着女郎,您安心睡,等醒来就好些啦。”
罗敷点点头,“把葫芦拿过来,再喝一点就能睡着了。”
明绣到底年纪小,果真把酒葫芦递给她,威严地道:“不许喝多啊,我马上就回来。”
军营东面,余守中正从房里出来。
迎面跑来个点大的小人,脆生生道:“余御医,大人让你申时之前在库房等她,她有些不舒服,休息个把时辰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