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们请跟奴来,家住山腰上,沿小路走个两柱香就到了。 夫君正等着奴回去,他要是醒了见奴不在,肯定慌里慌张的。”
罗敷与颜美相视一眼,颜美指着得了一袋钱的车夫道:“他现在回城还是在这里等?一时半会弄不好,只有借宿一晚,等明天三十赶回药局去了。三十不闭城门吧?”
妇人又急了,忙道:“不闭的,一早就有城里人回村子过年呢。奴之前跟这位大哥说好了,两个时辰内大人们没回来,就第二天早上再来接,车费都说好了。”
那车夫碍着罗敷和颜美没有吭声,却斜着眼看了看妇人,一副“给那么点铜板就想耽误大爷生意”的不屑表情。罗敷的目光在他塞着碎银子的怀里转了一圈,车夫终于不情不愿地说的确如此。
颜美咳了声,“事不宜迟,咱们快些上山吧,争取在天黑前回去。”
果真走了两柱香的时间。罗敷登山的水准本来还可以,在值所坐久了就日渐生疏,加之昨夜又没睡好,眼下简直头晕目眩。荒草间的幽径十分细窄,未干的雨水和露珠沾染上裙角,寒气直从靴底往上爬。她盯着前方女子略显单薄的棉裙和摇曳生姿的身形,疑虑一闪而过。
实在是太累了,不愿意想别的。
未到山腰,绿树掩映的卵石滩旁立着一座小茅屋,门窗倒还严实,堪堪能遮风挡雨,只是看上去破旧了些。
妇人推门进去,两人跟在后面,扑面一股混杂着灯油的极其难闻的药味,饶是经验丰富的大夫也不禁下意识拿手掩住鼻子。妇人替他们打起布帘,罗敷反应过来,立刻歉然地将手放下,往里面探头看了一看。
颜美艰难地呼吸着,低声道:“这气味也太让人受不了了,你们家厨房里煎的这药是谁开的?加了这么多败酱草!疮痈肿毒再严重也不能这么瞎开吧!”
妇人眼眶顿时一红,“那天夫君采药回来,说不小心掉到了山中的水沟里,擦破皮的伤口进了毒草籽,大夫给开了外敷的败酱草,还是没有好转,现在只能灌汤药下去了。奴不懂这些,请不到有些名气的大夫,只好找药局的人……”
罗敷皱着眉头道:“药局的人?林医师,你去厨房弄清楚汤药的成分,我先进去看脉。”
妇人催着她快移步,茅屋背对山崖,窗户朝南,厨房在西边,卧室在东边,房间非常小,东南天空的太阳已经照不到屋里来,墙上挂着的兽皮和弓箭在晦暗的光线下显得阴森森的。
火盆一直燃着,矮床上躺着个人,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头朝里看不见正脸,隔着好几步都能听到他不安稳的喘息。
妇人俯下身子,轻声在他耳边道:“夫君,夫君,京里的大夫来给你看病了,肯定能好起来的。”
罗敷见她对丈夫情谊深重,心中对她生出些好感。仔细想来,这妇人虽然一身打着补丁的青衣,却洗得干干净净,说话行动也不似一般的乡野村妇粗鄙鲁钝,那张憔悴的脸甚至有几分动人颜色。
她轻手轻脚地掀开病人身上的被子,刚欲随口问上几句,就被眼前一块硕大的凸起卡住了嗓子。妇人叹着气解下他上身的布衣,伤处不免被摩擦到,病人无力地呻.吟了一声,蜡黄的脸扭曲得不成样子,显然是痛苦至极。
男人腹部缠着白色的棉布条,罗敷戴上手套按住脉搏,布条散开时,她也诊得差不多了。定睛去瞧那伤处,脓疮溃烂得不成样子,中央长着黑紫的窟窿,黄色的脓水在创面上湿淋淋地淌着,十分恶心。除此之外,其他部位也出现了紫红的硬块,当得起病入膏肓四字。
这下她倒觉得开多少败酱草都无所谓了,城中的医师束手无策,给他开什么玩意都是一样的。
“大人!夫君……他还有救吗?大人可怜可怜奴吧!”妇人跪在她脚旁,一双满是老茧的手拽着她的裙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奴只有夫君一个家人,他要去了奴可怎么办啊!”
罗敷的话终归没有说出口,手指在床头的木柜上叩了一下,抿唇重新搭了搭脉。
……这脉象竟很是奇特。
恶疮多发于后颈和后背,长在腹部的不多见。她捏着虚弱的心跳,聚起神目不转睛地盯着脓疮,突然撤了手——她看见脓水下的紫黑色上,一条红丝迤延血上而生,细小的枝节爬入蜂窝似的腐败肌肉里。
红丝疮?她倏地起身,戴上面巾遮住口鼻,眼睛离伤处不到三寸,清楚地确定了血线的位置。可是这种传闻中无治法的痈疽都生在手足间,怎么会跑到了肚子上?
“烧水,备灯,他情况很凶险,我只能试试看。”
妇人被她严肃的脸色吓得失语,手忙脚乱地去外间拿东西,频频回头张望。
她打开药箱,将一把银亮的勾刀在火上烤了一会儿,颜美正好回来了。
罗敷听了某某几种药材名,越发举棋不定起来,过量的用药会导致病人身体更加虚弱,她一刀下去,人不会就上西天了吧?
病人适时撑开眼皮,失去光泽的瞳孔无神地望着她,罗敷愣了一瞬,果断地下了手。先用银针将那丝红线横截,所到之处刺了十几下,黑红的血液从针眼汩汩冒出来,她让颜美极快地从蓝色的小瓶里洒出药粉覆在周围,麻痹痛感,再喂了一颗褐色的特制丸药。勾刀切下一分,再下去一点,病人哼也没哼地晕了。这创口不深,竟然好运地没伤到脏器,那么清理干净就更有底气了……
罗敷的手没停,神思却恍惚了须臾,她也曾经给人动刀子,第一次手本来就生,病人还特别不配合。那是几个月之前,可就像昨天才发生的事情一样,历历在目。
枯白矾、 密陀僧、黄丹、 血竭等研成的粉末在除尽脓水的创面上结了厚厚一层,颜美写下生肌散的方子交给妇人,补了个拔毒散和内固清心散,瞅了眼罗敷道:
“秦夫人,然后呢?”
躺在床上的男子面色转为青白,似乎只剩下一口气,罗敷两腿发软,寻了个干净凳子坐下来,道:
“暂时稳住了,服用的方式都在方子上,你抓药的时候顺便问药师就好。不过还有个问题……”
她见妇人认认真真打量着白纸黑字,诧异问道:“你识字?”
妇人捋去一抹发丝,饶是劳累瘦削,但风韵犹存,朝她尴尬笑道:
“不瞒大人说,奴原是城里天香阁的,自从跟了夫君便老老实实过日子,这些排场上的东西都没什么用了……”
罗敷和颜美恍然,难怪一个穷苦的采药人能讨到长相举止都不错的妻子,原来是被贱价赎身的风月中人。
妇人请两人到外间坐着喝茶,说是外间,不过是隔帘的木桌边。罗敷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自己诊出的讯息,嘴角保持着弧度,心里隐约觉得有什么突兀的地方。
位置殊异的痈疽,大把大把的败酱草,浑身抽搐发热的模样,与症状不符的脉象……她无意识地用笔在纸上运笔写着,双目怔怔地望着前方熏黄的墙壁,待手腕一顿,低头浏览写出的那几排字,苍术,防风,当归,皂角刺,石斛。
很熟悉的组合。
“秦夫人?”颜美试探地唤她,“您怎么了?”
罗敷刷刷地划掉写过的字,揉成一团塞到袖子里,“你刚才说……”她住了口,“没事了,我们这就走吧,回去让药局抓点药差人给他送过来,这家中就两人,怕这位夫人顾不过来。”
妇人感激涕零,午时已过,医师们还没有吃饭,这时候因着急丈夫的病不好留他们,遂随了罗敷的意,殷勤地送他们出门下山。
罗敷婉拒道:“刚动完刀子,你还是照看你夫君吧,我们叫惠民药局的医师多送点药。”
总共不到两个时辰,车夫应该还在山下等着,她总是不安心,打算回去就和方琼说。颜美跟她跑了一趟远路,并没有帮大忙,
山林里的树木高大茂密,即使是严冬也不曾凋零树叶,水汽弥漫在山谷里,泥土湿重,踩在上面容易陷进去。罗敷费力地拔出靴子,对颜美道:
“除了败酱草之外,还有松丹?”
松丹可治背疽发作,但颜美却说这松丹仿佛有点问题,是加了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