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公子所言,我觉得不过是智谋罢了,太傅说过但凡是英明的君主必有美好的品德。郑伯放任幼弟胡作非为,不加管制而是伺机杀之,可曾有兄弟之爱?郑伯兄弟相残,姜氏之过大矣,母子何以和好如初,不过是为了史书上留一笔美名。这方是太子所说的郑伯只尽了国君本份,未见其明德之处。”

☆、第八章

一室静寂,靖安说完便懒懒的靠回椅背上。她这番言论未必有多精辟,换了其他人来说也不过如此。只是靖安,从来都很少开口的靖安,难免就让人惊怔了些。

不管其他人是怎样想的,靖安却觉得自己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后背是一片冷汗。她从始至终都没敢回头看谢谦之一眼,她留给谢谦之也只有一个倔强挺立的背影。从张俭喊到他的名字开始,她的心就被高高悬了起来,从听到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她就开始拼命的去捕捉每一个字。只是她不敢回头啊,一点都不敢。

“靖安公主言之有理,后人对郑伯其人,也是褒贬不一……”

楚颜只是对靖安最后一句话略表诧异,但即使如此还是能察觉到她的异样,狭长的眼眸里划过一抹深思,果然还是跟谢谦之有关啊。

“今日的课就上到这里”终于结束了,靖安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起身就要走,却听到张俭突然说了一句“靖安公主,随老夫到书房一趟。”

靖安的脸顿时垮了下来,那个老古板又要找她做什么?十七岁的靖安闯的祸可不止一桩,她可没有办法一件一件的去收拾啊“阿颜……”靖安赶忙拽住楚颜的袖子,一脸的苦相。

楚颜好笑的看着她,微俯身凑近她的耳侧“你先去,我去搬救兵,”

“嗯嗯嗯”靖安连连点头。

“靖安公主!”眼看那老头就要怒了,靖安忙不迭的跑过去。

书房里,张俭把书一拍,嘴下面的山羊胡也气得一抖一抖的“靖安公主,我原本觉得公主资质虽差了些,但怎么说也是个光明磊落的人。说!你今天那一番言论是谁教的。”

靖安一听,真真是哭笑不得了“太傅您这话说的,怎么就不能使我自己想的呢?”

“你想的?”张俭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冷笑了一声,明显是不信的了。

“太傅,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你怎知我不是改头换面了?”靖安还是打趣的口气,声音却渐渐趋向平淡了,谁能料想得到呢,靖安公主居然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若不是那八年的记忆真实的陪伴着她,要不是一模一样的衣裙,一模一样的场景,她兴许也会以为自己是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了。

“公主您别拿那些话来糊弄老夫,老夫只知道你上次私自逃课,是要罚的”张俭还是有些狐疑,但到底是信了“皇上说公主病体未愈,老夫也不能动戒尺,公主就把论语上半部抄一遍吧。”

“太傅?!”靖安不由得嗔道,拽着张俭的袖子“我不依。”

“老师”耳听得这一句,靖安整个人都僵硬了,他在那里站了多久了,他看到了,他会不会皱眉,觉得她不够端庄沉稳。

“这是前些日子借的书,今日进宫,便想着一起还了”他推动着轮椅渐渐过来了,见了靖安亦是有礼的一低头“见过公主殿下,殿下安好。”

靖安的手指都绞在了一起,却不敢抬头“免,免礼。”

“老师,没有其他事谦之就告退了”虽然对靖安的表现心存疑虑,但谢谦之从来都不是会自找麻烦的人。

他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声音“张太傅,皇上召您觐见呢”来的可不就是太子身边的小侍从,张俭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把戏了,虽有严师但也架不住慈父啊。

眼看着靖安面露喜色,张俭冷哼了声“谦之,你留下。看着公主把书抄完。”

什么?靖安惊得抬头,张俭却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她,转身就走了,只留下靖安和谢谦之在屋子里,临走时还随手带上了门。

阳光渐渐漫过书案,靖安一笔一画的写着,却连自己究竟在写些什么都不知道。

书房里静悄悄的,她偷眼望去,谢谦之拿着一本书,瘦长的手指不时翻动着书页,看似漫不经心可她知道那些文章都一字不落的落在他的眼中。她知道他看书的时候头总喜欢向左侧,看到高兴时左手的食指会不自觉的敲打着扶手。她知道他对吃穿用度并不在意,在文房四宝上却很挑,笔只用紫毫,墨只用“李氏墨”,砚台只用“端砚”。

“叩之不响,磨之无声,刚而不脆,柔而不滑,贮水不耗,发而利笔。这是历代公认的端砚的好处。”在她的缠问下,他也曾耐着性子对她解释。可她哪里懂得什么好什么不好,只知道但凡是他说好的必然都是极好的。他的字哪怕是用最劣质的墨写在最粗糙的纸上,在她眼里也都是好的。

靖安低着头,继续抄着论语的词句。窗外起了风,吹落了几张她也不知。

谢谦之无意间抬头就看见那落在地上的纸张,不甚在意的拾起想要放回案上,却被那写得极好的一手卫夫人簪花小楷吸引了目光。

晋人曾赞卫夫人书法“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婉然若树,穆若清风。”

唐人韦续则曰“卫夫人书,如插花舞女,低昂芙蓉;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又若红莲映水,碧治浮霞。”

他是觉得这种字体极适合女子的。小婉学的也是一手卫夫人簪花小楷,可惜只得其形,难得其高逸清婉。如今真见了这得了风骨的字,却有几分不信起来,想来字如其人这句话也不是全然对的。

谢谦之反复看了几篇,抬头却看见靖安正愣愣的看着他。

“公主的字写得倒是极好”挪动着轮椅将那几页纸放回案上,这声赞倒来得真心实意。

“你……你当真觉得写得好?”靖安低着头,眼里有些泛红。

“有几分卫夫人的风骨,想来公主也是爱字之人,习之不易。”他仍是淡淡,平心而论。

呵……她为他对簪花小楷的一声赞学了五年的字,到头来也为了他一句赞罢了。

看他退回原地继续翻阅书籍,靖安换了一张纸继续往下写,而换下的那张纸,页脚的墨迹分明被泪水晕开。

她曾经尽过全力的,她也想做他红袖添香的妻子,可他却那样排斥。第一次去他书房的时候他温柔里透着疏离,第二次是有礼,第三次第四次之后呢……靖安渐渐的就不去了,她虽然被爱情冲昏了头,但她不傻。她知道他嫌弃她的字,她知道他引经据典的那些东西她有很多都不知道,她知道她……其实是配不上他的。

可她尽全力的去学了,学他喜欢的字,读她一看起来就会打瞌睡的四书五经,她想着总有一天她能配得上他,总有一天他说起靖安这个妻子不会觉得丢脸。可她不知道啊,从一开始他想要的人就不是靖安,所以无论靖安变成什么样,靖安配不配得上他,谢谦之都从来都不会在意的,从来不会……

这句赞,她等了好多年,终于等来了她却已经不是他的妻子了。

可她依然忍不住,忍不住想多在他身边待一会儿,忍不住多看他一眼。她靖安就是这样的爱着谢谦之,爱到自己都无能为力。哪怕在经历了那样刻骨铭心的背叛和屈辱之后,她仍然舍不得恨他。

只是她已经没有追逐的力气了,我追不上你了,我放你走好吗?我只能守住我的家人了,无法守住自己丈夫的靖安只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了,守住身为公主的责任和尊严了。

“公主的伤可好些了”她遮掩的手段实在是拙劣,谢谦之都能感觉到她的眼神都不曾离开过他,果然又是被外表迷惑的轻浮女子啊。

“哦……已经好多了。”靖安这才反应过来他在问些什么,额角还是留了一道浅浅的伤痕,不细看是不会发现。只是这道伤上辈子却是没有的,只是上辈子她也不知道是谢谦之救了她。

“那就好”谢谦之冷声道“如此,谦之也不用担惊受怕,时刻担心着大祸临头了。”

他冷嘲热讽的口气让靖安一愣,下意识的就想解释“那日,梅香她……”

“公主无需向我解释什么,公主只需知道我救公主不过是迫于情势”谢谦之抬头正眼看向她,只是那目光却让靖安被冻结在原地“所以公主无需对谦之抱什么感恩之心,公主是金枝玉叶,谢谦之并没有攀龙附凤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