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十七路商帮就只剩这一路了。这趟山西走完,将来或许会多出几路商帮,也可能就连这最后一路都没了。他们这些人是真正意义的死士,跟春秋年间那些人差不多,唯一的差别就是,朝廷没怎么养过他们。”
听着范进的陈述,看着眼前那口樟木箱子以及里面那些以鲜血和生命为代价换回来的情报,张舜卿的眉头再次皱成一个疙瘩。
“不对……事情不该是如此的。爹爹自掌枢以来,向来注重边事,即便太仓紧张,也尽力腾挪,让九边物资充沛。于兵将士卒的待遇也极为重视,生怕他们受了饥寒。怎么会这样?郑范溪一家三本兵,不是个颟顸之人,怎么做事如此糊涂?”
“这不是岳父的问题,就像不是郑范溪的问题一样。其实就连这些人也不曾把仇恨放在郑洛身上,这件事从程序上,谁都没做错什么?边军查禁走私有错么?身为军门预防虏骑寇关,严肃边禁有错么?就以这些商队自己说,他们运输的货物里确实以禁物为主,包括能被北虏炼成箭头的铁料,以及草原各部急需的粮食、药材。可以说这些物资流入草原,北虏就能少死很多人,反过来,我们就要多死很多人。如果这件事被京里的学生知道,一定会说这些商人死有余辜,砍头都是便宜的。”
“简单一句话,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而是道理是否讲得通的问题。大道理是在家里讲的,出了门就要认清实际。眼下的实际就是这些人的存在挡了一些人的路,然后那些人就找了大道理作为武器攻击他们,谋害他们的性命。我虽然是巡按,在这件事上却没办法站出来为他们撑腰,如果我敢说一句走私禁物没问题,立刻就会被人抓住把柄攻击。保下王邦屏就已经很麻烦了,为了那些死人要说法根本就办不到。所以我只能对待他们好一点,算是给他们的补偿。”
张舜卿道:“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不用拐弯抹角。我不会跟他们发脾气,那些女孩愿意做护卫就由得她们,就是告诉她们不要离我太近就好了,身上的味道太重,进了城得让她们好好洗洗。”
范进将头靠在车壁上,自言自语道:“该好好洗洗的不止是她们,也包括咱们脚下这片土地。你感觉没有,整个山西就像是个铁桶,不管我们用多大的力气,都很难影响到铁桶里面的一切。我们投入多少物资,或是使用什么政策,在这里都得不到反馈。这里有自己的行事规则,按照他们的规则走,局面或许很糟,但表面可以维持。如果硬要改变的话,或许未来会很好,可是当下会怎么样,却是谁也不敢保证的事。卿卿,我跟你说句实话,我心里其实也没有把握。如果我搞砸了,倒霉的不是我一个人,岳父也要被牵连,而你也在我身边,到时候万一波及到你……”
张舜卿微笑着将头靠在范进肩头,“退思说的什么糊涂话?夫妻一体同命,自然是荣损与共。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如果真有了纰漏,我也帮你扛。当初你为了我不惜冲进天花庄里,也不惜毁掉自己的前程,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决定了,这辈子不管你怎样,我都会陪在你身边。至于爹爹那里你不用担心,他老人家这么多年宦海沉浮,什么没见过?就算你真搞砸了,老人家也能找到人为你顶罪,保你平安无事。相公不要多想,放开手脚按你的想法去做,哪怕搞砸了,只要你自己没事,就一切都不是问题。再说我相信我的相公是人中龙凤,区区一个山西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的。”
说到这里,张舜卿两道娥眉一挑,“本地藏龙卧虎,难道我们就没有降龙伏虎的手段?笑话!他郑范溪平日对爹爹还算恭顺,我就容他在宣大逍遥自在。他要是敢和相公做对,当日可逐张子文,今日如何奈何不了郑范溪?在山西当我就无人可用?笑话!夏荷,在那里看什么呢,还不把书信拿过来给相公看!”
这两日行动时,张舜卿打着范进的旗号前进,自己在马车里不露面,所有拜见官员一缕挡驾。作为当朝首辅的女婿加上拥有尚方剑的钦差,这种势派也算正常。各级官员应该送的孝敬程仪,以及该递的手本都不会缺少,除此以外,一些属于江陵党阵营的官员也会递书信过来,表示自己与范进的亲近,大家是自己人不能当外人对待。书信一般都是以问安加上自报家门为主,也有一些会写工作汇报,或是工作里面临的困难之类。
这些书信按照官职大小重要程度分类都已经做好,排在首位的书信,则来自大同巡抚贾应元。
贾应元是直隶遵化人,与郑洛是大同乡,按说关系应该更亲近,可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贾应元是被前任宣大总督山阴人吴兑提拔起来的干部,属于吴兑的老部下,在吴兑调任之后,他被吴兑保举接任大同巡抚。
本来这种正常的人事调动也不足怪,可是贾应元对吴兑忠心耿耿,与郑洛并不相得,两人之间的关系冷漠。郑洛的很多主张都与吴兑相反,与贾应元也就合不来,但贾应元在朝内也有根脚,吴兑本人又是一直向上走,郑洛也奈何不得贾应元。贾应元自己也知道斗不过郑洛,主动向张居正靠拢,这几年很是送了些重礼进京打点,这回范进前来,他自然少不了巴结。
县官不如现管,郑洛虽然是宣大总督,可是贾应元是大同巡抚,整个大同都是他的一亩三分地,有他支持,范进在山西官场上,就有一条臂助。
相比于张舜卿的得意,范进的心情却并没那么放松。以张居正的权势,自己在山西不愁找不到盟友,但是这些盟友到底是否可靠,友谊又能持续多久都是问题。自己不可能常驻山西,自己前脚一走,后面的变化怎样自己又无法控制。最理想的状态,莫过于在这里埋一根钉子,安排一个代理人在这里经营,确保朝廷的制度可以得到推进。
可问题是这个代理人并不好找,第一要忠诚可靠,第二要能长期在山西驻扎,第三要精明强干,第四要有足够的身份。符合这四点要求的人,可不是那么好找。即使找到,眼下山西这个环境,也不适合这种人生存。就连派到山西推行新政的那几个官员处境,范进也开始担心。
张舜卿见丈夫发呆,体贴地为范进按摩这头,轻声道:“别想了,随他去吧。这个天下总归姓朱,咱们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做不到也不必勉强。大不了在山西走个过场我们就回京师,这里再派别人来就是了。”
数日之后,道队停止前进,前方阵阵号炮轰鸣锣鼓喧嚣,大同巡抚贾应元、大同总兵郭琥乃至代王府长史齐世君尽数来到大同城外十里迎接钦差巡按,大同城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