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和帝微微一哂,淡淡说道:“皇后总是这么有道理,”他起身往外走去,听不出口气的句子留在身后,“宫里这些年确实乱了许多,也该好好整治一番,元珍昨天还逮住好些偷奸耍滑到堂堂昭仪头上的宫人,就交给皇后处理吧。”
皇后脸色一变,微屈膝恭送章和帝离开,良久,身子一晃。
尚宫连忙上前扶起,关切地询问,皇后一言不发,只是挥挥手,让众人都下去。
暗示宫人克扣永和宫过年物事,皇后做得并不隐蔽,但也没有确实的证据。这是她这样的高位惯用的伎俩——既立威,又不会真的乱丢把柄,比多少暗地里的算计都有用。她是真没想到,章和帝会在永和宫解禁第一天就亲自前往,怎么说,昨天永和宫按例需要做一系列除秽、辟邪的活动,堂堂帝王,自然要回避一二的。到时候,皇后再派人送些东西,监视着把永和宫摆弄的和其他宫殿差不离,那就万事皆无。即使曲青青告状,那也只是显得她小家子气,章和帝最不喜欢那样执着于外物的女子。偏偏,让皇帝亲眼目睹他的心肝儿受了诸多苦楚,这火头上来了,男人,哪还讲什么道理规矩?这不,明明没有证据,就直接下一国皇后的面子,生生打脸。
其实,如果能再早点儿查出许御女的事,皇后拼着略失颜面,也会命令下面的人停手,抹平旧事。可那事情太隐秘,知道最近几天,皇后才稍微有些眉目,同时,猜出自出月来,曲青青恐怕是专宠。这很可怕,毫无疑问。
皇后长长地吐一口气,真是流年不利。
她真没想到,到这把年纪,还要争宠……年过三十后,她们这些老人早就不怎么在意皇帝每月宠幸谁几天了,哪个年轻妃嫔张扬些,也基本不会动手打压。她们只需要适时引起皇帝注意,谈谈天、论论事,保持自己的尊贵体面就行。最后,再扶持几个低位妃嫔,平衡后宫,遇上特殊点儿的,就让宫外送几个类似的美人进来,日子比年轻时候顺心不知道多少。而且,分明这几年,章和帝自己也知道年岁渐大,开始保养自身,于女色上更加不上心,也有意给“老人”们体面,不再选进出身太好的女子。
曲青青,真是一个异数。
其实,现在想来,章和帝也不算任性。
曲青青父兄不怎么样,可大汤从来不会把这些“功名利禄”的东西放到台面上来讲,若真要辩驳,人家也是出身曲家,血统没得挑,别说一个修仪,就是皇后都当得。说起来,人家这一步步往上走得还挺稳当——每次,都是同级之首呢。
皇后想到这里,嗤笑一声,好在,章和帝比先帝爱惜羽毛得多,也还算是个明君,不会无故废后。而且,现在最着急的,绝对不是自己这个皇后——人家要往上爬呢,德仪、惠仪,甚至四妃,还不得警醒着点儿?这样想,曲青青倒是帮了自己好大的忙,至少,已经眼露绿光盯着自己的贵妃、淑妃和贤妃,现在必须要分出几分心力来对付这个后起之秀了吧?
至于心里的那些酸涩,早在那好心的神医偷偷告诉自己……后,就该统统拔除的,不是么……
坚决婉拒了章和帝给自己移宫的好意,曲青青继续住着永和宫。
这人吧,完全是唯心的物种。一旦好感度上去了,看这个人就样样都是好的,不好的也找出好的解释来。若是旁人这样拒绝章和帝,以他那唯我独尊又多疑易怒的性格,立刻得判一个“恃宠而骄”的罪名。可是曲青青这样做,却被说成是不爱富贵名利的高洁女子——若不爱这些,天下女人都疯了才去讨好一个性格差到一定程度的糟老头子好吧……
咳……
系统君,你真心不用再给自己的吐槽技能加点了……妥妥的满值不解释。
青青明白,因为绿帽子危机,章和帝现在对自己几个“全心对他”的女人,是前所未有的充满爱意,宽和度绝对远超大家想象。只是心中却很鄙视他——身为大汤现在最正宗的种马,他居然有精神洁癖!这单行道划得简直不能更完美!要说,出了秽乱宫廷、混淆龙脉的事儿,清查后宫当然是必行之策。可你查一查有没有假太监、假宫女,查一查门禁之类也就罢了,人家留个初恋的纪念,纯纯的思想寄托,又有什么打紧?至于说和太监宫女亲近些,更是不知道这位吃的哪门子飞醋……后宫数十年,一年能见几次君颜?多少冰凉入骨的寂寞,在那每夜挂起不熄的红灯笼里,被寒风吹断情思盼念。没有一点儿安慰,如何熬得过漫漫长夜,茫茫白天?
后宫繁华梦,白头宫女哭。
青青为躺枪的后宫众人点蜡。
遇到单行线皇帝,真是不能更杯具。
至少,青青知道的,还真没几个皇帝计较后妃们无实质行为的“出轨”——“真爱”另论。他这翻箱倒柜听八卦的,妥妥是找虐。
所以,虽然青青用了大范围的小道具“最爱八卦”,帮广大暗卫指明方向,也绝对没有恶意,纯粹是不忍心他们无法交差——谁让章和帝下了死命令,暗卫也很惜命的好吧。
二月二,龙抬头。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而以农为本的大汤,在二月二为农事祭祀,更是神圣而隆重的。自章和帝起,大汤上下前一天都沐浴禁食,戒色戒言。当天,钦天监登高台祈雨,并祝祷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今年挺幸运,天空果然飘起小雨,章和帝大悦,钦天监更是松了一口气。
接着,众人来到皇庄,皇后亲自送上饭食,章和帝略用一二,便扶曲辕犁,亲自耕了一下地。大臣们紧随其后,也在章和帝赐给自己的一小块土地上耕作一会儿。最后,章和帝念祝祷词,仪式结束。因为心情很好,章和帝也不在意细细春雨,带着众臣子慢慢步行,由宫人们用力一路甩着鞭子,以为惊蛰。
这样的大事,贵妃都没资格参加,曲青青当然也只能待在宫里,在自己的园子里劳作一天了事儿。任儿已经六个月大,一落地就能爬得飞快。因为已经细细检查过蛇虫鼠蚁,青青就直接放他到处乱爬,弄得浑身脏兮兮的,倒是足足接了地气,讨了吉利。见天色渐晚,提溜着刚剃了头,修出个阿福头,帽子上还拖着“龙尾”的团子进了屋,扒光了扔盆儿里使劲儿揉搓,好好去了邪秽虫乱。
因早上、中午都吃得饼、饺子、卷儿之类的杂食,晚膳青青用新鲜菜蔬做了许多菜色,还蒸了加糙米的饭,磨练被娇惯了一天的肠胃。
今儿是大日子,章和帝留宿长春宫,青青则抱着儿子睡得香甜。这臭小子见天着长大了,风吹似的健壮起来,越发不肯老实和自己呆在一处,青青真没看出来这“生而知之”的孩子能让自己省心些——不一样片刻离不得眼睛,一晃神就不知爬哪儿去了!和别家那些鼻龙口水的,有什么不同?
顺手捏了把肥臀,青青梦中撇了撇嘴。
第五十四章 身是菩提树
惊蛰桃花始夭,渐,杏花靥落,靡靡清明雨。
永和宫里,玉修仪精心侍弄的蔬果园子中,章和帝陪着小儿子在花叶中爬行穿梭。今年雨水看着很好,都说是个丰收年,章和帝对农事也愿意上心,这几日时常和儿子在园子里玩耍,湿润的泥土将金色红底龙袍沾染的脏兮兮的,尚宫和尚仪却寂寂无声。
章和帝这几个月性情诡谲难测,喜怒不定,除了对玉修仪母子仍然宠爱有加,其他的,跟谁都没个好脸色。不知多少娘娘、女官大大失了颜面——甚至有积年的老人丢了性命或是被逐出宫,晚年凄凉的。后宫众人是打定了主意谨言慎行,往常的“忠言逆耳”,章和帝许久没有听到了。
今年三月三,曲青青的生辰,就和往年大不一样。未出阁时,小孩家家,不兴做寿,每年只一碗寿面就打发了。刚进宫时,位低人轻,除了别有用心的,谁人知道曲青青的生辰呢?
今年,章和帝亲自为她做寿。
萧山之上,漫天桃花,纷纷扬扬,柔软了人间的心肠。
绝色女子,回眸一笑,惊艳了神仙的眼眸。
如今,京城中说书人和小孩都在传唱,帝王和绝色的美丽爱情。书生们骂两句红颜祸水,却在梦中畅想那桃花人面的迤逦。闺阁少女写下缠绵的诗篇,杞人忧天感叹红颜易老,今日力压群芳,明朝零落成泥。年轻的,清澈的眼睛看向窗外,脸颊莫名绯红,是想起母亲说的,明年的“大事”。
一介帝王,要宠爱一个女子,真是能让她心醉神迷。所以曲青青也抛开淡然的面纱,只将那高高在上的帝王视作平常男子,为他神不守舍,痴缠不休。
提着小儿子的后领,左脸有一道泥印子的章和帝摇着头向曲青青走来。
“小石榴是越来越淘气了,再没以前半点的乖巧,这小名儿真是取错了!”
青青正在为一株很有些年岁的垂丝海棠压条,听到声音转头一看,就见这父子俩泥滚过似的,噗嗤一声笑起来。好一会儿都止不住,腰都直不起来了,桃花眼眯成月牙儿,却不知她笑起来这一扶额头,也将自己一张芙蓉面抹成了花猫脸。
章和帝无奈摇头,把儿子递给奶娘,自己上前,搂住这小女人纤纤细腰,轻轻帮她揉一揉。“一天天年纪也大了,我看你是越长越回去了。这会子笑起来没轻没重的,等会儿又说肚子疼腰酸的……”宠爱的口气听得程元珍直打颤,曲青青却不领情,一看章和帝将自己的衣裳弄脏了,一脚踩在他鞋上,转身跑了。
章和帝目瞪口呆,伸着的手僵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只能收回去,瞪了看不出表情的程元珍一眼,施施然跟着进了室内。
夏侯任玩儿了一上午也疲了,被奶娘细细洗过了,窝在自家娘怀里“吃过饭”,迷瞪瞪地睡过去了。奶娘轻手轻脚地将团子抱下去,曲青青和章和帝去了室内洗浴。
这一洗,就是一个下午。
傍晚点灯,程元珍早就将奏折都堆在永和宫书桌上,章和帝埋头处理。一旁置了一张略小的书桌,此时青青正在将上午这父子俩的模样画下来。趴在桌上的任儿似乎看出母亲正在记录自己把柄的险恶用心,伸出肥嫩的胳膊将画纸拍得“啪啪”作响,嘴里还念叨着“娘”、“父”之类的婴儿语。青青知道内情,对于儿子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表示万分同情。宫里宫外却对七个多月的婴孩就能说话相当震惊,章和帝更是都不知道怎么喜欢好了,将屁大点儿的小儿子宠上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