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寻着微弱的手机震动声,在越来越大的雪中穿过一棵棵黯淡的樱花树,柳暗花明后,樱花树林中出现了一片空旷的雪地,乌云不知何时已经退散,皎洁的月光从头顶温柔地倾洒而下,照亮了雪地中央那个倚靠着半人高雪人仿佛睡着的人。沐浴着圣洁月光的雪花纷纷扬扬,流连忘返地亲吻着她如墨的长发和月色般净白的脸庞,她闭着眼,沾染了雪花的纤长睫毛仿佛一把沾上了糖霜的小刷子,美好而梦幻。
又令人心碎。
程遐一步步朝她走去,带着满腹的心痛和哀伤。
他在薄荧面前停下,看着那两把纤长的小刷子抖了抖,慢慢抬了起来,露出眼帘后的美丽星眸。薄荧定定地看着他,仿佛在辨认他的模样,片刻后,才慢慢笑了起来,在她苍白脸庞上绽放的笑颜,同样弥漫着琉璃一般美丽但脆弱的气息。
程遐紧抿着嘴唇,神色克制地脱下西服外套裹在她身上,接着小心翼翼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她冰冷的身体在他怀中轻得像是一片羽毛,好像随时都会被风吹走。在带她回到扁舟台的一路上,程遐一句话都没说,既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深夜的樱花园,也没有问她为什么要这么磋磨自己,他一言不发,沉默得宛若一尊雕像。
回到自己的住处后,程遐将暖气开到最大,他把薄荧带到浴室,用绞干了热水的毛巾一遍遍擦拭她冰冷的四肢,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他的眼底有抹难以察觉的怒火,那源于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怒火,隐隐约约地燃烧在他黝黯深邃的眼底。
热气恢复了薄荧的体感,也融化了她冻结的泪腺。眼泪,源源不断地从她的眼眶中流出。
“你知道为什么我会让你收手吗?”程遐低着头,没有看她,一遍一遍地轻轻擦拭她在冰天雪地里裸\露了大半夜的手臂:“因为你的内心没有复仇的快乐。”
“你只是在制裁。”他停住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来看向薄荧:“一个知道自己正在沦为恶龙的……悲伤的制裁者。”程遐带着温热体温的手抚上她被泪打湿的脸颊,眼中露出一抹难掩的悲痛:“你真正想要的,不是这个。”
薄荧只是流泪,难以言喻的巨大苦痛哽咽在她的喉头,让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告诉我,为什么你会这么厌恶自己?”程遐握住她颤抖不已的手,低沉的声音里同样带了一丝颤音。
薄荧愈发汹涌地流出了眼泪,她哽咽着说:“我阴沉、懦弱、自私、丑陋、肮脏——难道我不该厌恶自己吗?”
程遐没有对她的疑问直接给出回答。他温热的手触碰在她泪痕斑斑的脸颊:“你还记得八岁的你是什么样子吗?”
“我还记得。”他轻声说:“你扎着两根松松垮垮的低马尾坐在警局的椅子上,一双眼睛澄净得不带一丝杂质,那时候你刚刚被亲生父母遗弃,即使明明知道他们的信息,却还是为了他们的名声着想,告诉每一个来询问你身份的人说,‘我不知道’。”
“你想起来了吗?”他看着薄荧。
薄荧流着泪,点了点头。
“请你对她说,‘你很阴沉、懦弱、自私、丑陋——并且肮脏。’”
薄荧张了张嘴,眼泪从她颤抖苍白的嘴唇上流过,她闪着泪光的眼睛里充满痛苦:“我做不到……”她说。
“你已经做了,这就是你每天都在做的事。”程遐说。
这句话像是一个开关,打开了薄荧一直消失的哭声。她再也克制不住的哭声,先是从勉强克制的呜咽,再到崩溃痛苦到极致的怮哭,她推开程遐,双手抱膝,将身体紧紧蜷缩起来,将头抵在膝盖上痛哭不止。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强烈的痛苦和悲伤却依旧充满了她的四肢百骸,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大手,将她的心脏放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中炙烤,取出后再反复锻打一般,她觉得下一秒,自己就要死去了。
“现在收手还来得及。”程遐抱住她,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一向冷静自持的脸上露着难忍的心痛:“你去过西班牙吗?西班牙的塞维利亚有着洁净的沙滩,清澈的大海,温暖的阳光……和我一起去吧,我们去看海,看日出,看夕阳,看你想看的任何地方……好吗?”
薄荧的眼泪不断滴在他的肩头,隔着一层白色的衬衫灼伤了他的皮肤。
“如果……”她说:“如果我能早一些遇见你就好了……”
“……我也是。”程遐低声说:“和你共同拥有的记忆……哪怕多一天也好……”
薄荧闭上眼,任由眼泪决堤而下,她在心中祈求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
停在他还爱她的这一刻。
她多么希望能在一切开始之前就遇见他,她多么希望在遇上所有悲痛之前,就先一步遇见他。
可是时光不能倒流,她回不到从前,也到不了未来,她困在了时间黑暗的间缝,一步步被洪流推向毁灭。
她只能看着自己,逐渐成为恶龙。
一个月后,张超的判决书下来了,因故意杀人未遂,张超被判处十年有期徒刑,判决一出,网上议论纷纷,懂法的认为判决过重,通常来说,对于未遂犯,法院可以比照既遂犯从轻或者减轻处罚,对于张超,法院显然没有从轻出或减轻处罚,而是判了最重的徒刑。而另一些人——特别是薄荧的粉丝,则丝毫不在乎这背后是否有幕后黑手推波助澜,他们只嫌判得不够久、不够重,恨不得以一个故意杀人未遂,就让张超被处以极刑。
和这个案件密切相关的当事人薄荧则置身事外,生活简单得如同像对梁平承诺的那般,不接任何工作,深入简出,避免在任何公共场合露面,一时间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偶尔发个微博,也是一片云或者一本书,配以聊聊几语,让粉丝知道世上还有她这么一个人。
世界一片风平浪静,除了幕后的策划者之外,没有人知道平静的海面之下隐藏着怎样的漩涡。
十二月二十五日,薄荧送走了前往逸博集团的程遐后,将程遐的屋子里里外外地清扫了一遍,她把自己住过的房间恢复成了入住前的样子,然后静静离开了程遐的家,回到了同一层楼里自己的住处。
开门后,铺天盖地的压抑白色朝她压来,薄荧走向衣帽间,在白色的梳妆镜前坐了下来,神色平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她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久到连时间的流逝感都变得麻木时,她拿起桌上的化妆刷开始为自己上妆。镜中人的眉眼随着她的勾勒一点点变得清晰凌厉起来,她的神色里露着一股难言的冷意,当眼线笔在眼尾勾出最后一条线条时,镜中清丽的女人已经气质大变,她对着镜中轻轻一笑,镜中人扬起嘴角,也对她摄人心魄地笑,如果《祸国》的导演站在这里,一定会惊觉此刻的薄荧,竟然比《祸国》时祸国殃民的妖妃还要冷艳动人。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薄荧从梳妆镜前站了起来,走到玄关拿起提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白色的牢笼。
☆、第 258 章
僰家大宅, 虽然人们还没有从僰家支柱离世的冲击中完全走出, 但秉着生活还是要继续的念头, 一大早,僰庭春就领着田雪和佣人们作起了圣诞夜的装饰来, 说着带领, 其实也不过是她在一边看, 然后指挥田雪和佣人们按照她的想法来做罢了。
在窗外庭院的天色渐渐暗下,屋里客厅的大圣诞树也调试得差不多时, 佣人忽然来报:“夫人, 有访客。”
“谁?”僰庭春不以为意地问。
“那个女明星……薄荧。”佣人看着僰庭春的脸色, 试探地说。
“她来做什么?!让保安赶快赶走!”僰庭春脸色大变, 顾忌着站在不远处圣诞树下观看的僰昭和田雪,压低了声音喝道。
“可是, 夫人……”佣人难办地看着她:“对方说如果这里没有人愿意请她进来, 那她就去检察院门口看看有没有人愿意见她。”
僰庭春的脸色难看至极,她想了半晌, 咬牙说道:“让她进来,去请大哥过来——还有,不要惊动姑爷。”
佣人领命去了,僰庭春寻了个由头, 想要将田雪和僰昭赶到楼上, 田雪好打发,问题是她那个被溺爱的女儿——
“我的树顶还没装饰完呢,再等等嘛!”僰昭噘着嘴撒娇道, 换做平时,她一定会依了她的意愿,但是现在僰庭春眉心一皱,神色严厉地张开了嘴。
“等什么等!你们两个马上给我到楼上去!”僰庭春的斥责还未出口,僰安秋已经大步大步从楼梯上走下,沉着脸怒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