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整日捕鱼游水,纵然生活苦难,依旧带着湖水一样清凉的天真烂漫,她亲亲弟弟的小脸,很开心地,像个姐姐那样,拍拍幼稚的胸脯:“那就殉夫!”
她从小长在湖上。见过殉夫的。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只要投入水中,没过几天,就会有人吹吹打打,把一座华美的木匾送到那个女人的家里去。
接着那一家就可以免除许多的赋税。日子就会宽宥起来。
小愈身上绑了一块大石头,坐在小船上。湖边是一圈听说她要殉夫,赶来围观的人。
她的父母哭着,正要解开小船的揽绳。她才四岁的弟弟在一旁睁眼看着,黑乎乎,湿漉漉的眼睛,好奇地望着这个世界。
那些围观的人里有附近最有名望的秀才,还有德高望重的族老。甚至还有县太爷派来观摩的衙役。
小愈从小和爹妈在船上生活,一条破船一张网,还要被官差收鱼税,偶尔下船卖鱼补网,也要受湖霸欺凌。族里也是最底层的那一拨人。从来是被这些人蔑称为“咸鱼佬”。
此刻,这些人看小愈的神色,却竟然带了一点敬重。好像小愈这一刻不是那个鱼佬的女儿,而是一个值得多看一眼的传说。
小愈背上的石头使她一动不能动。但这她从这些人的神色里明白了,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是多么的了不起。
她做了一件连秀才和族老都佩服的事!
小愈有点人来疯。
船的缆绳解开了,她的父亲撑着船向湖中央进发了。到了湖中央,就要把她推下船去了。
她笑嘻嘻地高喊:“我要死!我要死!我跟着他去了!”
这句话是跟从前打鱼的时候,看见的跳湖殉夫的女子们学的。
九岁的小愈不明白死到底是个怎么样的感受,她只记得,只要那些女人高喊过这句话,就会迎来一片更真心实意的尊敬目光。
这结果当然如小愈预料的一样。
大人先生们第一次用正眼看了看这个女孩子。
她的阿爸阿妈却哭得厉害,手抖得连桨都撑不住了。
小愈安慰他们。他们却哭得像个小孩子,比她都不如。小愈没法子,不知道这样的好事他们为什么要哭。明明是爹妈劝她的。
她只得低下脖子,看着湖面。
正是三月好风光。
湖边青青草,湖水幽幽荡。
我要干一番大事了,小愈想。
她站起来,倾身往后一倒,石头的重量带着她自己的重量,倒进了湖水,激起了高高的浪花。
…………
湖水对从前的小愈来说,是清凉的,温柔的,会爱抚着她的。
但此刻,湖水从她嘴巴里,鼻腔里灌进去,头脑轰鸣,胸口剧痛。
任手脚怎么滑动,都无法向从前那样浮上去。背上传来的巨力,一直拖着她向湖底最深处沉去。
和善的湖水像是巨兽,吞噬着她的呼吸。
水里,眼前的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只有连串的泡泡。
原来死,原来这个殉夫,是这样的。
一点都不轻松。
她的耳朵里也灌进了水,隐隐约约听见水面上似乎闹腾了起来。
扑通一声,有什么东西跳进了水里。有人向她游过来了…………
小愈被人托着,总算头浮出了水面。她浮出来的地方,旁边就停着她爹妈的小船。
她顾不得看是谁在一旁费力将她带着大石头一起拖上来。她先是吐出了好多水,眼前和胸腔还是一片模糊,听见自己的满含惊惧的哭喊响起来:
“爹,妈,我不殉夫了!不殉夫了!不要死了!”
小愈一只手扒着船,一只手从水里伸出来,直直地伸向她的父母,满含希冀。
岸边的人看到这一幕,秀才叹了口气,说:千古艰难唯一死。难怪世上少贞妇。
族长冷冷地撇着没牙的老嘴。
衙役皱着眉。
小愈的两个年轻父母哭得满眼是泪,却都立刻拿起桨,使尽力气向女儿劈头打去。
小愈被迎头打得坠回了水里。
小愈旁边的那个人还想去拉扯小愈,却已经耗尽了力气,被椽桨大力拨到一边,听见小愈父亲含泪的怒吼:“你不要来破坏我阿囡的贞洁!”
听见她阿妈哭着说:“既已答应了,怎可再反悔?”
那个人眼睁睁,看着小愈就这样沉到了湖底。没一会,不冒气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