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周氏见祯娘颜色淡淡的,以为她不放在心上,于是正色道:“你如今大了,定得格外小心一些!数着日子就要说亲了,可别等闲视之!说早不早的,三小姐只比你大一两岁的,这不是就要定亲,等到三小姐订下了,后头的小姐也就好说话了。”
祯娘这时候怔了一下,才道:“玉浣姐姐?她要定亲?——并没有听过这个消息。”
顾周氏点点祯娘的额头,道:“这些事情不到尘埃落定,哪里会透出一丝风声。若是有个万一,中间波折不成,你们这些女孩子虽不至于似以前的女子寻死觅活,那也是面上无光罢!之前瞒地紧紧的,不要说你,就是三小姐自个儿住在府里,也没有个讯息呢!这一回我去府里正赶上了,倒是提前了一日知道。”
这样的消息可谓是石破天惊了——在学堂里!女孩子整日读书多无聊!都是十三岁左右,大一岁小一岁的,正是晓得一点儿事儿的时候。平常未必不会想想将来嫁个怎样夫婿,这时候玉浣起了个头儿要定亲了,哪一个不议论!
之前顾周氏虽说与祯娘说来这个事情,但是到底如何并没有透露。等到祯娘去了学塾里大家都笑嘻嘻地聚在一起说着什么,玉浣却红红脸儿坐地远了正襟危坐地看书——祯娘知道定然是在议论玉浣的亲事了。
这时候大家见祯娘来了,赶紧招手,让她坐到一起。玉淳笑嘻嘻地挽住祯娘的手道:“祯娘你还不知罢!三姐姐要定亲了!你道是什么人家?”
也不要祯娘回答,她自个儿就一秃噜个说了个干干净净:“是魏国公徐家呢!原来她就说要嫁个有爵位的人家,这一回可算是称心如意了。还是人家的嫡长孙,哎哟哟,了不得了,以后的国公夫人就是咱们玉浣小姐了!这可多威风!”
祯娘心细,立刻察觉到其中有可问的:“是一门两国公的徐家?若是成国公倒是真好了,就在金陵。不只是遂了玉浣姐姐的心意。还有一个好儿,不必与家里分别,将来回家探亲再容易不过了。”
当初徐家有两脉,一脉跟着建文帝,一脉跟着文成祖,于是都成了国公,在金陵的就是魏国公。魏国公在金陵传承可比盛国公家久,当之无愧的坐地虎、土皇帝。流水的官员,铁打的国公爷,说的就是他家。就是在勋贵人家,他家也是极尽煊赫了。
玉润把祯娘话里没说完的意思说出:“就是呢!以后回家就是前后脚的功夫,这才隔了几条街?好处可说不完,除了回家便宜外还有一样,今后可有家里人撑腰!到时候三姐夫但凡有个不好,招呼一声,家里兄弟还不是同去同去!”
大概是一个‘三姐夫’说的大声,玉浣再也忍不住了,要去拧玉润的嘴巴,气急败坏道:“你个小冤家,张口姐夫闭口姐夫的,这是哪里听来的,你去叫,人家可不应。这个没有的事情,你们也好这样说!”
这时候玉润可不怕这个纸老虎,姐姐妹妹都是她的帮手,只往祯娘背后一躲。依旧笑嘻嘻道:“三姐姐可别嘴犟,这会儿高声!事情的确没定下来,但是上上下下谁不知道?三姐姐敢说不是?到时候定亲了就是自己打了嘴巴呢!”
祯娘就在两人之间,也忍不住笑了,帮着玉润拦着玉浣。不过她也不是一味偏帮这玉润她们,她的玩兴也起来了,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就与玉浣道:“你只管记着今日,说起来她们哪个不结亲的!以后要一样样还给你的。”
还不待祯娘说什么,几个姐妹之间先炸了锅了,大声道:“祯娘!你到底是哪边的!这时候与咱们一同取笑三姐姐就好了么,怎个给她提这个醒儿?你现下讨好她可没用,她记着你就是和咱们一起的,以后笑起来算你一个呢!”
姐妹和乐笑闹,祯娘也被感染其中,倒是与她们追追赶赶玩了一通。坐下歇息的时候还拿了大红汗巾子擦额头,果然是有一层薄汗的。她也就没注意到,除了姐妹们欢欢喜喜,也有偶尔静默时候,几个女孩子会晃神一下。
姐妹有了好亲事,大家跟着可喜,但是心里免不得想到自身——自身将来又是个什么光景呢?能不能有玉浣的福气?人家是顶级豪门,端是富贵双全。这便罢了,还能就近嫁娶,算是一声不离故土,不离娘家了。
就是夫婿人品,大家本是不晓得的,今日也听一些消息灵通的说过:是青年才俊,温文尔雅、守礼规矩。同是金陵豪门,之间谁不知道谁呢!这位魏国公家的嫡长孙早就在家里有适龄女儿的金陵贵妇心里留了名字,恨不得直接拉到自家做了女婿!
又过了些日子就有定亲的大礼,因着两家都身份尊贵,到底办得格外体面热闹。也是因着有这样一件喜事,当日女孩子们是没有上学的。玉滟就在自己的凝翠馆里叹了一口气,小丫头懵懵懂懂的就罢了,她身边的奶娘却晓得为什么。
玉滟的虽说是个国公府里的小姐,但也是托没分家的福罢了,论起来她的出身是这些嫡亲姐妹里最低的一个了。三层庶出出来的小姐,又有这么多差不多大的姐妹,什么好亲事轮得着她?虽说她不是一个偏狭的,这时候也忧心了。
在家的时候姐妹相亲,虽说因着出身,也有不同对待,但是明面上她们都是一样的。这就是女孩子要娇养的道理——姑娘是娇客,无论嫡庶,都是一样对待。没有一个压倒另一个的道理。
但是随着嫁人就会显出不同来了,她忍不住对奶娘道:“三姐姐结亲的是国公府里的嫡长孙,就是比起大姐姐二姐姐也要强了——大姐姐二姐姐虽然居长,但是出身是不如三姐姐的,这就是缘故了。咱们将来又会如何?”
奶娘自然是和玉滟一条心,柔声道:“小姐别急,只有等前头几位小姐有了人家才是小姐出头的时候。”
玉滟苦笑道:“有什么用?咱们几个都是一般年纪,有多少好人家挑选?比我小的只有玉湲了,她也和我一样出身。但是她到底有个好姨娘,有人在父亲面前说话,似我这般,真是只能听天由命了!”
奶娘却是四下看了看,小声道:“小姐也不必这样急,不然我私下让几个姐妹探听探听,看看大夫人那里是个什么主张。如今大夫人正为小姐们寻摸亲事,满天下的青年才俊都在大夫人的袖子里藏着了。大夫人最是爱小姐们,小姐也一惯小心谨慎,要是这时候大夫人肯疼顾小姐一些,小姐还发愁什么呢。”
玉滟苦笑着摇头,却不说话,这些话不能说。大夫人真是爱她们这些孙女?玉浣是嫡亲孙女自然爱,但是其余的就不是,隔房的侄孙女还有多少情意?算起来许嘉言是亲外孙女,比她们这些还强呢。
至于平常说话和蔼亲切,那就是对着小猫小狗一样。逗乐的时候孙女们团团围住,真个多少用心,玉滟并不信。
玉滟平常虽然活泼娇俏,但是性子上来说不见得强硬。或者是真的无法可想,总归她话里话外是认命了的意思,只看最后有个什么发落。她还能苦中作乐地想:总归是给公府小姐找亲事,不能难看呢!
想想一起说要嫁什么夫婿,大家兴致勃勃,似乎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其实不过是去岁。当时无忧,只觉得还远着呢,远到不会到来,大家能在园子里舒舒服服地做着大小姐一辈子。才不过一年,再不能这么想了。
玉滟是这样,和她一样三层庶出,被她还提了一句的玉湲却是全然不同的。这时候她就是到了自己姨娘房里——这是她姨娘叫她来的。玉湲在一起读书的女孩子里头年纪最小,又是娇憨的样子,她姨娘怕她不明白,特意在这一日叫她来,要与她说话。
她姨娘姓龙,人都叫龙姨娘。龙姨娘生的娇憨明艳,虽然是三十出头了,看上去依旧是二十许,这也是她能受宠十多年的缘故之一。这时候她和任何一个母亲也没什么不同,殷切地拉着女儿的手,不停地吩咐下人拿来点心——虽然玉湲是她的女儿,但是两人是难得一见的。
她先还问了几句玉湲的近况,后头就直接道:“小姐见今日三小姐的事儿,心里该想着这件事了。虽说三小姐与小姐之间隔着好几位小姐,但是实论起年纪来,也就是两三岁罢了!这会儿不早早谋划,将来可怎么办!”
玉湲平常是娇憨样子,但是她内心其实是个有成算的。这倒不是她两面三刀,只是平常欢欢喜喜,其实只是一面而已。难道每人都把自己全部露了出来?不能够的。大家心里有的样子都是藏着的。
这会儿她不再是团团笑着,而是认真道:“姨娘且放心罢!我心里可有底了。我这个出身,三姐姐那样的好婚事绝轮不上,但是往下数却还能计较。我虽说只是庶出,好歹有你娘能在父亲面前替我说话。这件事如今是在大夫人手里拿捏,可是隔房的侄孙女如何婚配,最要紧的是看父母亲呢!”
龙姨娘点头称是,笑着道:“就是这个道理,到时候我让老爷仔细。到时候与你找个有功名的,或者家里底子薄一些也不打紧。你依着公中出嫁妆也不薄了,到时候日子依旧过得。而等到夫婿出息了,虽没的超一品的国公夫人做,也有好诰命呢!”
玉湲听到这里却是皱了皱眉头道:“姨娘别这样,我决计不去那些花我嫁妆的人家!”
龙姨娘大为不解。道:“这是为了什么?虽说眼前苦了一些,可是熬过这一遭,以后有的你好呢!”
玉湲却是清清楚楚,一字一句道:“那些有功名的就好么?不见得呢!全天下有多少有功名的,不说封疆大吏权倾朝野,就是中等官员又有多少?我这个出身,虽说是公府小姐,但其实不能与人多少助力,谁知道将来这个有功名的能不能有前程。要是一辈子微末小官,又哪里说。”
龙姨娘听到这里也是恍然大悟,玉湲却不紧不慢接着道:“这是一个,然而还不是要害。若是两个相敬如宾倒还好,只怕是先过去花用我的嫁妆,最后不管一事无成还是功成名就都不再待见我这糟糠之妻。姨娘也不是没见识的,该知道那些花用媳妇嫁妆的男子,心底都有些腌臜。将来想起来不痛快,自然就看不得原配妻子了。”
这话说的更是悚然一惊,其实这时候龙姨娘已经不再是原先的打算了,但是玉湲却还有话说,放低了声音:“说句大家心知肚明的,那时候只怕国公府里已经分家了。按着父亲的情形可会与我出头?”
龙姨娘颓唐地摇头,她知道该想其余的法子了。不过经过这一席话她再不是原先的眼光看自己的女儿,便先道:“你能说出这样的道理,是长大了,比姨娘还看的清楚。若是让你来说,你选什么人家?”
玉湲应该是心里有了主意了,也不迟疑,道:“不论夫婿人品的话,自然最好富贵两个字。于我,富贵双全是没得指望的。若是单单贵重,这样的人家最是看重出身,更加看不上我。所以能求的就是豪富了。”
龙姨娘迟疑了,道:“小姐是说那些豪商人家?是听说为了提高门第,他们会与勋贵人家结亲。因着自身位卑,倒是不能论庶出或者旁支的。只是商户人家到底不好罢!如今还有一些商户仰赖这府里过活。若是嫁到商户,不是要与这样的人家平起平坐。”
玉湲笑了笑道:“商户也有不同,那些小商贩和大豪商是两种人。远的不说,只说扬州的八大盐商,已经煊赫多少年了?还是商人,但是结亲的人家也是顶尖的贵家呢!若是我去这样的人家,人家只怕还看不上呢!”
最后一句就是自嘲了,半真半假。嫁入正房正枝是不能的,人家说是商户,和这些贵门又有什么两样。但是那些旁支又有何难?不是说旁支就不值钱了。有些被正枝倚重的旁支也是极体面的。
龙姨娘也舒缓了神色,笑着道:“是这样,我也随着你父亲去过扬州,见识过盐商府里的境况。真个珍珠如土金如铁,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许多钱,该不会那些雪白的盐能变成银子罢!”
玉湲笑道:“正是了,人家的盐就是能变成银子呢。”
龙姨娘立时应了过来,自己可是说了一句错话,不过是错有错着。
如同这对母亲正商议着婚姻大事一般,顾周氏与祯娘也在商议着同样的事情。她们都是不怕女儿羞怯的,这是一辈子实实在在的大事,哪能为了一点子形同虚设的‘礼法规矩’以及不好意思放不开手脚。
不同于龙姨娘只能转圜着来,即使能说几句话也不能自己全然决定终身。顾周氏能对祯娘的亲事十成十地定论,因此她也更加在这上头上心了,拿出了十二分的精神,只道:“你只说来将来想要嫁个什么儿郎,母亲绝不委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