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含征急道:“母亲!”
夏初菡心下已明,不再多说,再拜过后,缓缓起身。
江含征一把抓住她,近乎哀恳:“不行,你不能走。”
四目相对,彼此目中的哀痛一览无余。
他喃喃道:“我们说过的,你不会离开我。”
她心中猝然一痛,眼泪又落下来,轻声道:“夫君,我......一直在。”
我一直在,我只不过是换个地方,只要你还未变,只要你还愿意回头来找,我一直在。
他听懂了,眼中缓缓漫上一层泪翳,却仍然紧紧拉着她,固执道:“不行,你不能走。”
杨太夫人受不了了,厉声道:“放开她,让她走!什么香的臭的都往怀里拉,你诚心想气死我是不是!”
江含征缓缓转向自己的母亲,目中是难以言喻的悲哀:“孩儿一生寻觅,才寻得这么一个女子,本想从此同她一起孝敬母亲,相伴终老,”他呵呵一笑,泪水落下,有种说不出的凄凉味道,“母亲却还是不能容,母亲究竟想要如何?母亲是不相信儿子的眼光,还是因为某种不能为外人道的原因?母亲口口声声为儿子好,母亲是真的再为儿子好么?”
杨太夫人如被锥子扎了一般,两唇哆嗦,失控地锐声道:“你这是和娘说话!你为了这么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贱狐媚子责问你娘!”她的手抖索着神经质地四处寻觅,似乎还想捞起什么砸人,又似乎只是想抓住一点什么作为依傍,尖声,“你可真是长能耐了,出门几年,被一个狐媚子迷得五迷三道不说,还学会了骗你娘,责备你娘!你可真是娘的孝顺儿子!”
已显不正常的目光看到夏初菡还被江含征扯着站在原地,陡地一声咆哮:“滚!来人!快来人!把这个贱人给我打出去!我看到这张脸就恶心!快!快!”
她歇斯底里的喊叫,双手拍打着被子,已经全然不顾什么仪态了,像个疯子,四周的人一片手忙脚乱,江含征默然片刻,站起身,对夏初菡道:“你说得对,我不该带你来这里,让你受这样的屈辱,我们走。”
杨太夫人一声尖叫:“站住!”
四周的人顿时惊怔在当地,两股战战,不敢稍动。
好可怕,疯病发作的女人好可怕。
杨太夫人满脸的不可思议,嘴唇颤抖,双目泪流:“你为了这个女人,连你母亲都不管了,连这个家都不要了?”
江含征僵着身体缓缓转过来,忍耐道:“不,你是我的母亲,永远都是,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儿子都断无不管之理。
只是,她也是我的妻子,有媒聘为介,有婚书为证,我光明正大求取来的妻子,不管母亲承不承认,不管她在不在这里,她都是我的妻子。
母亲既然不能容她,又厌恶儿子,儿子便只好带着她暂避外面,什么时候母亲气消了,儿子再来伺候。母亲好好保重,儿子不孝,就先告退了。”
说完,恭敬地一礼,拉着夏初菡就往外走。
杨太夫人被噎得两眼直翻,胸部剧烈起伏,眼看着就要相携而去的身影,气血上涌,突然凄厉地大喊一声:“扣儿!”便圆睁着双眼,向后倒去,情景相当恐怖,掐点相当及时。
在场的人忍过那一声河东狮吼引起的耳鸣后,又是一阵混乱,掐人中的掐人中,揉胸脯的揉胸脯,混乱之中又透着某种训练有素,似乎这样的情景不止一次上演。
江含征惊怔片时,不自觉地上前走了一步,初时的隐忍与激愤后,一直强作平静的面容上显出一丝慌乱的裂痕。
天渐渐暗淡下来,风穿过院子,那无声摇曳的树影像黑暗中不知名的怪物在狰狞窥伺,夏初菡怔在原地,那一声“扣儿”让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一阵战栗,心中的震怖如惊涛骇浪一般,她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嘴,将那几乎喷涌的而出的惊呼死死地扼在喉咙内。
她极缓极缓地望向江含征,惊骇的面容上渐渐显出一种浓郁的哀伤来。
扣儿,他叫扣儿,那么他的母亲……
她全身如被泡在冰水中,从头冷到脚,全身不自觉地发着抖。
江含征也许发现了,也许没发现,只是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一些以前从未注意过的细节,如被启动了某种机关,纷纷涌进她的脑海。
那个冬天,江含征说:这是母亲留下的镜子,你暂时用着,等遇到好的,我再买......
然后,当她把这个镜子拿出来的时候,镜中男的身影从里面显现出来......
镜中男说,从前有个女人,每天照镜子,问镜子谁是这个世上最美丽的女人,镜子总是告诉她,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她美丽,是因为在男人的眼中她最美丽,她看到的自己的样子,是她在男人眼中自己的样子......
于是,当那个男人沉睡后,当镜子失去灵性、变成名副其实的死物后,江含征说,自入春以来,母亲的精神便不大好,总是对着镜子说,自己老了,丑了,不中用了......
是她!是她!是她!
寒冷侵入骨髓,一寸寸冰透,一寸寸封冻,如死去一般。
为什么,她会是你的母亲?
她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像一抹流离的游魂。
江含征紧紧地握着她,低声道:“不要怕。”
夏初菡抬头恍恍惚惚地看着他,目中是无法言诉的复杂。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咕噜咕噜的喉咙响后,一声悠长的叹息哭泣传来,在场的人不知觉地松了口气。
刘妈走过来,对江含征低声道:“少老爷你们先回去吧,这里有奴婢照看着,老夫人不会有事的,奴婢会尽力开解她——”
江含征感激道:“那有劳刘妈了,等母亲精神好的时候,替我致歉,请她务必保重身体。”
刘妈:“少老爷放心,奴婢明白。”
江含征领着夏初菡离去。
两人到了疏清阁,琴音和玉翅俱被江含征的样子吓了一跳,夏初菡吩咐二人去打水拿药来,而后自己轻轻地替他处理伤口。伤口已经凝血,只是沾血的脸看起来比较吓人,夏初菡一边替她轻轻擦拭,一边往他伤口上柔柔地吹气,不时低声问他:“疼吗?”
江含征微微摇头。
夏初菡默然片时,,还是忍不住问他:“你母亲……姓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