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没有明确的指示,但大部分观众都能看得出来,现在的可乐,需要的已经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爱情了,起码30多岁的曼托斯之间并没有产生爱情的基础,她更需要的是一个后代,一个生命的延续——也许未必要和她有血缘上的联系,但这种生命中的传承感是现在的可乐最迫切的需要。
而曼托斯呢?他对可乐的感觉有些微妙,他想要知道可乐一生的故事,探索自己是否在她的生命里留下了痕迹,搞明白这世界的逻辑,但又不愿碰触他的伤痕,这让他的盘问计划一再受阻,进度完全赶不上计划,甚至在相伴中也对这个可乐产生了微妙的情感,这并不是单纯的男女之情或是亲情,但可以肯定的是,可乐的关怀对于曼托斯来说也是新鲜事,他对这样的感觉有些迷惑,但却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地接受了这种相依为命的生活。
“对曼托斯一生的故事,其实是可以从可乐的故事里反推出来的,可乐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她寄居在亲戚家里,这是第一段故事带给我们的信息,所以,这是在暗示什么呢?30多岁的曼托斯,也就是现在的曼托斯,他需要的是来自长辈的包容、关怀和帮助,对于自己在勉强维持的那种中产阶级生活,他感到疲惫不堪,而妻儿却无法给予他支持,反而在不断地索取,这是他濒临崩溃的重要原因。这是曼托斯以现在的年龄和可乐相见的原因吗?”
看着曼托斯和可乐相携去城中购买杂物,两人默默同行的画面,阿兰往后靠了靠,他深思地想道,“可以看到,可乐的孩子在她四十多岁时去世了,这个细节不会毫无来由,映射到曼托斯的现实,他和妻子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陷入僵局的呢?因为孩子的去世,所以妻子一直喜怒无常?这也是曼托斯精神状态不佳的终极原因吗?这个压力始终无法释放出来?”
在这段温馨悠然的画面中,曼托斯和可乐的说话声再度被背景音乐覆盖,他们一起走过春夏秋冬时的景色,可乐越来越瘦,腰也越来越弯,而曼托斯则还是30多岁的样子,让人失去了时间感,难以判断电影里到底过去了几年——但阿兰已细心地注意到,在城镇的许多角落里,物件不再是原本的样子,也和野外的花朵一样,闪着浓稠如液体的光芒,不过这现象还相当的轻微,如果不是他第一时间就发现,之后又多次专门注意验证的话,很有可能会看丢。
“可乐在慢慢地步入死亡,嗯,这里曼托斯的表现非常的有分寸,蒙太奇里可以看到他的表情一直在有轻微的变化——尤其是眼神,那种笑中含泪的感觉值得注意……这就是好演员和坏演员的差别,好演员即使板着一张脸,他的眼神里是有戏的,而坏演员的面无表情就是完完全全的面无表情……”阿兰有种享用美食的感觉,“最难得的是,这一段的特效做得非常的自然逼真,即使是在希斯的对比下,越来越瘦小和干瘪的可乐也没有失真感——即使是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偏见,不自觉地会在翻找瑕疵,但还是很难看得出来这是cgi人物……这样的技术水准肯定会让奥斯卡鼓掌,评委们最喜欢这种为剧情细节服务的特效了……”
是的,虽然可乐现在的形象应该有90%都是cgi做出来的,珍妮弗可能只是贡献了脸模,并做了动作捕捉,但她的形象和希斯在一起也并没有格格不入的感觉,一般的特效大作里,经过cgi修改的虚拟人物和真人在一起,总觉得两边的光照,cgi人物的运动模式,都和真人有一定的区别,虽然说不出在哪,但还是能感觉得到,但可乐就没有这个问题,她连面部表情都极为逼真,如果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珍妮弗出演了四个阶段的角色,很多人都会以为老年版可乐可能是换了人演。——不过,在这个阶段,她也没有飙演技的机会了,导演亦很少给出正面特写,毕竟,整张脸都是特效做出来的,而且是人脸,观众审视细节,与看待《阿凡达》的标准又有所不同。
“嘿,曼托斯,可乐最近还好吗?”画面又切入到了正常的节奏,不再是蒙太奇剪接,在曼托斯工作的会计师事务所——他一直从事这个工作,而工作环境也一直都是又大又宽敞,装修有几分现代感,和小镇的环境格格不入——他的同事关心地问道,“如果你担心的话,最近这一阵子可以在家办公,你知道,直到——”
他没有说下去,不过众人的反应都传达给了观众可乐快要去世的信息,观众们也没有去质疑这句台词的合理性——这不是这部电影的风格,很多角色的言行如果放在别的电影里确实荒谬,但在这里就硬是有一种特别合理的感觉,也许这就是魔幻主义的魅力。
“好的,我回去和她商量一下。”这句话显然触痛了曼托斯,他的脸一瞬间扭曲了起来——在这句话之后,‘可乐即将步入生命尽头’似乎成为了他无法逃避的事实,就算是之前一直让自己别去在意,但现在,他再也没法逃避了。
虽然眼神写满了思绪,但表面上,曼托斯依然是礼貌地点了点头,接受了同事的好意,他站起身,“我去倒杯咖啡,你想要吗?”
“也给我来一杯。”同事笑着说道,把马克杯递给了曼托斯,而他拿起两个杯子走进了茶水间,但并没有接咖啡,而是在一阵出神后,仿佛忽然下了什么决定似的,把杯子往桌上一放,匆匆地从茶水间旁边的楼梯里走了下去,顺着街道一路往前,很快地就到达了树林——在复杂的一眼回望之后,曼托斯踏出了这个小镇。
“是没法面对失去吗?”阿兰深思地揪紧了胡子,又忍不住吃痛地‘嘶’了一声,“曼托斯的性格弱点?他的每一次离开几乎都和乌鸦有关,但这一次是他自己的决定——有趣,或者说,当他在其余的年龄段时,他都沉溺在当时的生活里,需要不可抗力去逼迫自己面对现实,但这一次,他是自行选择离开,在他真正的年纪里,他选择了离开,是否也说明他无法面对真正的现实,他还是个失败者,是吗?或者这并不是失败,只是他的个性使然,是他的宿命……”
这只是他的推测,电影里并没有只言片语的解释,曼托斯走出了小镇之后,很快辨明了方向,继续往前走去——他越往前走,周围景物的线条就越来越变得扁平,树木、花草,似乎都成为了一团流淌的银色水流,只是勉强还维持着形态——旅程已经快到重点了,而曼托斯的脚步越来越快,最终,他迫不及待地往前奔跑了起来——直到密林又一次出现在眼前,只是这一次,树身已经软绵绵的往下融化,曼托斯触碰了一下自己留下的那个伤疤,让它一下化成了一滩流水。
似乎是推倒了多米诺骨牌,参天的巨树一株接一株地融化进了地面中,建筑物、人群化为了飞灰,在曼托斯的奔跑中,整座小镇如同梦境一样在无声中悄然毁灭,成为银色的水滴,融入了脚下的时空之中,只有可乐居住的房子还勉强维持着形态,摇摇欲坠地在周围的建筑物融化狂潮之中坚持,曼托斯跑进了可乐的房间里,在她床前一滩银白色的水中跪了下来,拿开了她床边的听诊器,弯下腰握住了她的手——
现在的可乐,已经老得几乎有些骇人了,她是那么的瘦小,在床单上曲着身子,几乎就像是一个虾米,她的一只眼睛蒙上了老年环,黑眼珠边发着白,双眼无神地盯着前方,除了微微起伏的胸口以外,几乎没有什么能证明她活着的迹象,对曼托斯的到来,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费力地微微握了握他的手指。
曼托斯的双唇颤抖着,他的眼神在四周游移着,不愿落到可乐脸上——似乎还是无法面对这诀别的一幕,但又情不自禁地为此吸引,他低声地说道,“我——我——”
但可乐并没有回应,她的手指动弹了一下,指了指床头的小柜,而镜头这才跟随而去,拍到了床头柜上放置着的一个鸟笼,曼托斯死死地盯着鸟笼里玲珑可爱的黑色小鸟,又看了看可乐——观众们的呼吸声也粗重了起来,即使不是每个人都能和阿兰一样,思考着镜头后的每一个隐喻,但看到现在,大部分人还是能够明白乌鸦的寓意的,至少在现在,释放乌鸦,似乎也就意味着可乐的死亡。
曼托斯脸上的表情交杂了恐惧与不舍,但,在可乐手指坚持的颤动中,他沉重地拿起鸟笼,闭上眼吞咽了几下,打开了笼门。
“这对他来说是个大的进步……”阿兰坐直了身子,“但在氛围的烘托下又是这么的顺理成章,也许他刚才的离开是成长最后的阵痛,并非是一种逃避……”
这只小巧如麻雀的乌鸦蹦了几下,快活地跳出了鸟笼,顺着可乐干瘦的手一路往上,跳到了她肩上,对着她的脑门狠狠地啄了下去——在曼托斯的大喊和阻止中,房屋、家具,床上的可乐,这一切都在旋风中加速融化,化为了一滴银色的液滴,投入到了乌鸦的小短喙中,而这只黑鸟扇动着翅膀,向天发出了一声长鸣,在旋风之中,它的身形越变越大,很快地变回了一只巨鸟,它没有搭理曼托斯,而是向天飞去,曼托斯发出一声大喊,在融化的城市中追着它直往前跑,镜头越拉越远,整座城市、整座荒野的倒塌中,成千上万的巨乌鸦从远处飞来,而在地面上只有一个小黑点不断地往前挪动、挪动——
“……这真是……”琼恩说不出话来了,不知不觉间,她紧紧地捏住了把手——从特效上来看,这一幕的确壮观,不论是城市融化,还是鸦群飞动的场面,都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美感,但更打动她的还是……她也说不出是什么,但刚才的情节确实让她屏住了呼吸,有种莫名的神圣和庄严感,好像那画面触动到了心里最深层的东西,让她有种震撼过大,无法回神的感觉,更别提组织思绪了。
“好美……”阿兰的反应要比琼恩更快一些,“这个构图……”
在一个长长的镜头过后,画面又切到了曼托斯这边,他不断地往前跑着,表情从复杂、悲痛,渐渐地变得专注、纯粹,仿佛他现在想做的一切就只有奔跑——终于,他猛地刹住了脚步,在这片银白世界的边缘停了下来——镜头往上飞起,拉出了一个远景,壮观的时光瀑布出现在了所有人跟前,让放映厅里产生了低低的抽气声,这奔腾、宏大的水流在星空中发出了隆隆的声音,毫不停歇地往下坠去,在无尽的星空中一直往下、往下……
鸦群们争先恐后地飞下了瀑布,很快就全数消失,只有一只乌鸦依然在瀑布上空盘旋不去,它血红的双眼注视着曼托斯,仿佛也包含着复杂的情绪,曼托斯呆呆地和它对视着,又回过头看了看来处,流露出了一分眷恋之意。
在他回头的同时,乌鸦大叫了一声,收起双翅,子弹一样地投向了瀑布之中,曼托斯猛地回过头时,它已经消失不见,他脸上闪过了惶急、犹豫的思绪,但最终后退了几步,也狂叫着向瀑布中冲去。
在空荡荡的星空中,一个人影快速跃下,这一幕让很多人发出了低低的感叹声,而随后,瀑布的水流音效膨胀起来,接管了一切,曼托斯也没入了水流中——在哗啦啦的冲刷里,不少光影从他眼前掠过,四个可乐的一言一笑,四个曼托斯的言行举止,他们之间的种种过去,曼托斯在现实中的剪影——
在这些飞快的画面,以及时不时冒上水面吸气的音效声中,乌鸦的身影一直若隐若现,曼托斯伸出手挣扎着,仿佛想要抓住什么,最终,他仿佛终于抓住了乌鸦的爪子,但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鸣叫,画面忽然一黑——
在数秒的黑暗后,车喇叭声、人声渐渐地强了起来,带有英国口音的对话声在远处响起,画面也渐渐亮起,曼托斯一个踉跄,仿佛是被什么丢到地上似的,狼狈地前奔了几步,这才稳住自己,他惊魂未定地左右张望了一下,发现周围的司机们忙于谈天,并没有注意到他,而他的车就停在不远处,驾驶座上空空荡荡的,似乎没有人在。
往前走了几步,曼托斯把眼神调向了围栏边上,他忽然一惊——他自己正靠在围栏边上,望着远处——而在远处的荒野中,正有一只乌鸦飞动,看起来,它是从这个方向飞过去的。
似乎没打算飞远,这只乌鸦在一株树上停了下来,而原.曼托斯则转过头不经意地扫了这个方向一眼,现在的曼托斯吓得缩起了身子,过了一会才重新站起身,看向了自己所在的方向——看到‘自己’仿佛被什么吸引,翻出围栏往外走去,曼托斯也不知不觉地走他原来站的位置上,眺望着‘自己’被那株树下的白驼牛吸引,往前走去的背影。
乌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白驼牛纯净的眼神似乎越过了‘自己’,和曼托斯相遇,他怔怔地和白牛对视着,看着自己踉跄地奔入了暮色之中,夜色越来越浓,很快的,穿着黑西装的‘自己’已经没入了夜色中,只有远处悠然走动的白牛还能勉强分辨。
“嘿,伙计!”几声响亮的喇叭,有人冲曼托斯喊了起来。“你要不要把你的屁股挪回车里?别再人为地制造一场交通堵塞?”
曼托斯明显吃了一惊,他回过头张望了一下,这才发现原来车流已经开始挪动,看起来,塞车已经结束了,而司机们也纷纷上车,准备离开。
时间似乎彻底恢复了正常,曼托斯犹疑着坐进了驾驶座里,他的手机正在拼命地嗡鸣,他接起电话,一边说着,“我现在赶来,已经不再堵车了”,一边望着远处的白牛,它已经化成了一个小点,似乎下一瞬间就会消失在视野中。
车流慢慢涌动向前,镜头往上拉起,这条五彩斑斓的路在夜色中有着别样的绚丽,车灯们缓慢流淌的节奏、闪烁的频率和舒缓的背景音乐配合,交织成了迷离的光带……然而,这一切被一声刺耳的刹车音破坏,镜头也突兀地从虚焦再度回到了聚焦状态——在司机们的骂声和喇叭声中,一辆车硬生生地扭转了方向,开到了路肩上,一个人影打开车门,踉跄地跑了出来,慌慌张张地翻过了围栏,冲着荒野狂奔而去——在这无边无际的荒原中,这个黑点在夜色中起伏移动,而曼托斯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这一次,他和可乐的角色有了颠倒。
“你怎么看待旅行?”可乐的声音显得年轻而快乐,她咯咯轻笑着,和片头的空灵有了很大的区别。
“好吧,”曼托斯的声音里也带着笑意,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每年有六个月我都在出差,我要从纽约去到华盛顿,从孟买去新加坡,从里约热内卢去雷克雅未克……你不知道这些城市?没关系,你只要知道它们都非常大、非常奇妙就好了……”
在他的旁白声中,镜头渐渐拉近,曼托斯重新跑进了那片熟悉的树林中,镜头从那颗多次出镜的树上掠过——但他当时留下的痕迹已经不见了踪影,他穿过树林,跑进了夜间的小镇,一切都仿佛回到了最初,16岁的曼托斯在旅馆门口停下了脚步,撑着膝盖喘息,盯着前方的十字路口——
“嘿。”当16岁的可乐和一群女伴说笑着走过路口时,曼托斯怔怔地注视着她,他脸上闪过了极其复杂的神采,但双眼中所流露出的那毫不掩饰的爱意和温柔,也让影院里响起了低低的叹息声:毫无疑问,曼托斯是爱可乐的,他爱到了会为她放弃现实,也许这正是之前那次旅程的意义。——在这短暂的走神后,他最终还是走上前叫住了可乐。
“嘿。”可乐对于这个陌生人显然十分好奇,她摸了摸发辫,在女伴的窃笑中回答道。“你是镇上的新人吗?”
“是的。”曼托斯说道,他伸出手。“杰克.安德森。”
“啊——”不仅仅是阿兰,很多人都发出了相同的声音,这是——曼托斯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真名了吗?
“诺玛.斯通布里奇。”‘可乐’笑吟吟地说,她伸出手和曼托斯握了握。
“ok,诺玛,很高兴见到你。”杰克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他和诺玛一起自然地往前走去。“诺玛,你是怎么看待旅行的?”
“这是你的搭讪台词?”镜头从两人的脸部慢慢地拉到了全身,很多人都注意到,诺玛的穿着有了很大的改变——她看起来更现代了,起码不再是20世纪20年代的风格,甚至小镇的店铺中仿佛也有了电视机那闪烁的光芒。“那么——你是怎么看待旅行的?”
“每年有六个月我都在出差,我要从纽约去到华盛顿,从孟买去新加坡,从里约热内卢去雷克雅未克……你不知道这些城市?没关系,你只要知道它们都非常大、非常奇妙就好了……”
镜头向上越过了建筑物,推移到了屋顶上方,它往前、往前,光源在不断地变亮、变亮,最终,它落到了镇中心的马车行里,那里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座火车站,而在月台上,杰克拎着一个箱子,和诺玛一起钻进了停靠在月台上的火车里。和之前比,似乎已经有所长大的诺玛对着窗外指指点点,而也粗看还没什么变化的杰克则沉稳了不少,他转过头望着月台的遮阳篷上停着的一只乌鸦,默然地和它对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