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旧日的时光。
梳着羊角辫子的、麻花辫子的、短头发的、长头发的、刘海斜向一边的……
现在的你是什么样的呢?
郭慨紧紧地紧紧地,盯着柳絮看。他心底里明白,这是幻象。
想见她。下一次的见面,应该是什么时候,后天?
想看见你。
想……保佑你。郭慨想遍了漫天的神佛。我也会保佑你的,最后他想。
一滴泪,慢慢从他眼眶里渗出来,沿着眼角滑落。
想说那个字啊。
多少次,多少次,话到嘴边。
没有说出来,后悔吗?别给你添麻烦,也好。我们终究是没有缘分的。
不说,也好。
第二天,柳絮没有联系上郭慨。到了第三天,柳絮想,直接去咖啡馆吧。但是上午,她接到了柳志勇的电话。
郭慨死了。这是多年之后,柳志勇对女儿说的第一句话。
8
青浦城南的福寿园里有四季常青的大树、草地上散步的白鸽和碑林间萦绕的音乐。十一月九日,还算晚秋,但对被风吹过来的薄纸片一样的那个人来说,一直是冬天。
柳絮在碑林间打转,她并不急着找到郭慨的埋骨之地,似乎没有站到那儿,就不能证明郭慨已经不在这世间似的。她没有去遗体告别仪式。就和当年文秀娟死讯传来后一样,她病倒在床上,浑浑噩噩,神志迷离。
徘徊再久,有止息之时。柳絮在一排花岗石慕碑前停下,序列号表明,郭慨就在这中间。
她走进去。
郭慨死去十二小时后,他的手机终于没电关机,于是所有来电被自动转接到另一个号码上,当他父亲再一次拨打这个手机时,铃声从儿子卧室传来。那是放在写字台第一个抽屉里的备用手机,上面有多条郭慨自己发来的短信。他把查案的行程发到这个手机上,以备不测。最后一条短信,是一个地址。一个多小时后,警方和郭父一起进入地址上的屋子,见到了光着上身死在浴缸里的郭慨。他左腰有一道缝合了一半的刀口,流出来的血已经凝固。他的左肾被取走了,摘肾过程中主动脉被割破,这是死因。
根据警方后来的调查,郭慨当夜泡吧后是和一个长发女子一起离开的,没人看清女人的脸,监控上也不清晰。警方判断这是极特殊的盗肾者,色诱男子后带回出租房,用强力吸入式麻醉剂把人迷倒取肾。原本并没有想杀人,但这一次的取肾手术出现了事故,左肾旁的主动脉被割破了,罪犯把伤口缝到一半,看见血止不住地流出来,知道已经没有希望,就丢下郭慨逃跑了。尽管网络上时常会看到可怕的盗肾报道,但那大多是编造出的新闻,因为未经配对的肾脏不可能用于移植,但这一次,出租屋内发现了少量邪教小册子,其中有关于食用活体肾脏的内容。至今,警方还没有取得任何进展,罪犯的手脚很干净。
柳絮知道警方不会破案的,因为他们的方向错了。
青黑色的石碑上,郭慨的名字被描成金色。
他左面埋的人七十五岁,右面埋的人八十三岁,他三十岁。
与我同岁,柳絮想。
她在这块碑前站不住脚,只能扶着碑慢慢蹲下来。她的整个人在郭慨的墓前缩成最小最小的一团,发着抖,眼泪鼻涕早已经糊花了脸。呜鸣声从她咽喉深处传上来,却连一声对不起都说不出。
她也不能说。一声对不起,在这里轻得立刻会被风吹走。
每个星期,她和郭慨喝喝下午茶,相伴在旧时马路上走走停停,简直风花雪月,做着一个轻松的旁观者。但直到此刻,她摸着冰冷的墓碑,才意识到,她交给郭慨去做的,是一件何等危险的事情。这本是她自己的事。郭慨想为她挡风遮雨,她明白的,装糊涂。人呵,多么自私。她听说了,郭慨是睁着眼睛死的。他死之前在想什么,她想知道,又不敢去想。
太阳落下去,夜晚漫上来,手机响了几次。
柳絮在一片阴影里站起来,走出去。
她知道,这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会像郭慨那样挡在她身前了。
她知道,郭慨会说,当然有的,你的爸爸,你的妈妈,他们会。
但是现在,让我自己来吧,郭慨。
要么,像你一样,我也被那两个人埋下去。
要么。
如果,有那一天。
我做到了。
我会来你的墓前。
放一枝红玫瑰,好么?
第二部
一、希望
一九八七年,七月二十一日。
酷暑。
这个时候,文秀娟还活着,十岁。她的姐姐文秀琳也还活着,十一岁。
十年后她将遭遇的,对现在的文秀娟来说,是未知的,充满莫测变化的未来,一切还有可能。那是迷雾中的航道,充斥于天地间的纯白雾气中,总有一条属于她的航路,通向她的未来。不论这航路回过头看有多么蜿蜒,于此时此地,那就是笔直的,向前,向前。只等命运的汽笛一响,雾气就要散去,她已预见到,必然如此。一九八七年七月二十一日,午后一时过半。
在文秀娟的一生中,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对未来充满了梦想和希望。
收音机正播着王洁实和谢丽斯的二重唱《外婆的游湖湾》,因为总是会有嘶嘶的噪音,所以收音机放在了五斗橱上面,离床上的母亲包惜娣不远不近,听起来正好。
五斗橱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纸,许多是从《大众电影》上撕下来的,厚实又漂亮,这样就看不出橱本身的破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