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摇头说:“我觉得我什么都不会做。我被彻底吓怕了,我就是个胆小鬼,如果我在当年就看到了这些信,甚至都不会报警。”
“那么这又是一个现在解不开的线头。不过没关系,一开始总是这样,慢慢的线头总会解开。你看,这才一天,就有了这样大的进展。“郭慨冲柳絮笑笑,他知道自己这些年脸圆了许多,都说他笑起来能让人安定下来,调解家庭矛盾的效率特别高。
柳絮却觉得这笑容是一种温柔。她不知道温柔是笑容里本来就藏着的,还是她自己附加上去的。
“这信里有很多疑点,比如对两个彼此不知身份的人来说,最初的通信是怎么发生的,发信人把第一封信放在了哪里,才让第二个人收到。但在疑点之外,也有许多值得分析的地方。第一封信发出是在什么时间点,最后一封又是在什么时间,这在信中虽然没有明示,却提到了一些有明确时间标识的事件。第一封信里提到文秀娟因为一件看似意外的事情而住院,你还记得这件事吗?”
柳絮当然记得。关于文秀娟的一切,在她刻意的忘却中越来越清晰。而她对时间的特殊记忆力,让那个日子立刻在脑海中跳出来。
那是周二。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十一日,周二。没下雨。文秀娟趁着午休时候去做了一次静脉给药的药试,下午去抽第二管血的时候出现恶心,随即就呕吐,立刻去医院,住了两天才缓过来,说是药物过敏反应。留院观察一天后,周四文秀娟回校正常上课。药试中这样的事情偶有发生,并不算罕见。然而,就第一封信的内容来看,这竟是一次蓄意的投毒。
柳絮自己没做过药试,所以具体是怎样的流程,其中有哪些环节存在漏洞容易被人利用,这些都说不清楚,只能有赖于郭概自去调查,看能否在九年后查到线索。这自然是极不容易的事,但郭慨提问的重点,在于确认了第一封信写就并发出的时间,就在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十一日、十二日。
另一个坐标,在第七封信里。这封信里提到了那瓶有针孔的矿泉水,正是从那天开始,柳絮完全介入到了这场投毒案中,这天是一九九七年的十一月二十六日。
第三个坐标,在第九封信里。这封信中提到了柳絮在进行的调查,那场短暂的调查一共只持续了三天。在第三天的晚上,柳絮跌入尸池。这封信中说柳絮已经和好几人谈过话,那么应该是调查第二天写的。也就是十二月二日。也可能是第三天。
最初两周的时间里通了七封信,平均两天一封第八第九封信要长一些,三到四天一封。第十封信很可能是柳絮出事后当天写的,第十一封中,以肯定的口气提到了柳絮的“吸取教训”,那就应该是柳絮精神稳定了一段时间后,仍没有表现出任何要追查的意图时才能下的结论,以此来看,至少是住院三五天后。
两个谋杀者在十几封信的试探之后,终于决定见面,他们在最后一封信里说定了碰面地点,就这样结束了这场罪恶的通信。在两个谋杀者碰面后不久,文秀娟就死了。见面的时间是“本周三”,为了给取信留出时间,稳妥的投信时间应该在周日或周一。结合之前的信件往返时间,两个谋杀者会面的这个周三,不是十二月十七日,就是十二月二十四日,不会更早或更晚。文秀娟死于二十七日。
这两个时间点,从过往通信频率算,似乎二十四日更可能,但郭慨却倾向于十七日。
“如果是二十四日的话,也许在信里会注明圣诞夜。”郭慨说,“当然这也作不得准,最主要的,是从之前的通信看,主要下毒者是第二封信的作者,我们叫他案犯b,他采用的投毒方式是多次的小剂量投毒,而案犯a则像是b的崇拜者,两个人碰头之后,应该不会改变这个投毒方针。而文秀娟是十二月二十六日在解剖课上倒下,二十七日死亡,如果两人二十四日晚上才接上头,留给他们的磨合时间似乎略少。当然,毒性累积后的突然爆发可以发生在任何时间,但我还是觉得,十七日夜里碰头,在接下来的九天里两人合作多次下毒,使文秀娟在二十六日毒发,这样的可能性更大。”
“十七号,那是我出院的日子。”
在她出院的当晚,两个谋杀者见了面。这个时间让柳絮觉得,这世界的运转,有着一种让她冰寒彻骨的规律。
“十七号和二十四号这两个晚上,有谁是和你在一起的?”
“二十四号圣诞夜,费志刚和我看完电影后就回去看他生病的妈妈了,至于其他人,全过圣诞去了,到很晚才回宿舍的。对了,我看见文秀娟了,她从松树林里跑出来,当时脸色很差。最后一封信的见面地点就在松树林里,难道说她看见那两个投毒的人了?所以马上两天后她就被毒死了?”
郭慨摇摇头,“还是那个老问题,如果她知道了谁是投毒者,为什么不报警,至少她也可以报告给学校。那么,十七号呢?”
“我是下午出院的,先回家里住了一晚,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去的学校。”
郭慨叹了口气,本想用排除法缩小嫌疑人范围,没想到连一个都排除不掉。不过,确定了这些信件的大概时间线,等于有了坐标,总有需要对照的时候。
“但十七号晚上我和费志刚打了很长时间电话。肯定打到了九点多,有可能超过九点半。”柳絮说,“当然,文秀娟早就说过了不可能是费志刚。我和他生活了那么多年,他是清白的。”
郭慨点点头,想说什么又咽回去。
“你是觉得他有嫌疑?”柳絮有些讶异地问。
“总是有的人嫌疑大,有的人嫌疑小。你先生肯定是嫌疑最小的。但是从侦破角度说,是不是就完全排除了,我还不敢说。文秀娟这个受害人的话,未必就是正确的,因为现在不知道她是出于什么原因下这样的判断。倒是你说他和你打电话到很晚,这条更有力。但时隔多年,记忆上也许有误差。又或者我的判断有误,其实见面是二十四号晚。我这样说,你一定会不开心,但我的建议是,没有调查清楚前,同学里你谁都别信。”
柳絮沉默。
“你和你先生说过,你要调查文秀娟的死因吗?”
柳絮摇摇头。
“那最好就别说了,我们单线联系。这倒不是说提防他是凶手,但每个人都有特别信任的人。你特别信任他,他也肯定有特别信任的某几个同学。如果最终凶手知道了你在调查他的话,你会有危险的。”
“我知道了。”
郭慨看着柳絮。说实话他有些担心,并且怀疑自己重新调查这件事,到底是否明智。原本觉得查明真相,会对柳絮的精神状态有所帮助。但整件事慢慢展开,却变成了一个漩涡,让人渐渐要站不住脚。柳絮现在所承担的心理压力,明显要比之前更重了。
郭慨看了看表,下午两点二十分。上午柳絮给她打电话,电话里没说具体的事情,只说有非常重要的线索,一定要赶快见面。原本打算出来个把小时就回去的,现在么……郭慨打了两个电话,安排了工作上的事,让自己可以在外面多待些时候。他觉得自己需要和柳絮多处会儿,倒不为了分析信件,这方面柳絮帮不到他,无非他说她听,而是柳絮现在得有个能说说话的人,讨论讨论,心理上有个支撑。否则一个人在家里,对着这十四封信,难受。
接下来郭慨开始分析字迹。
“你看看这些信上的字。”郭慨指给柳絮看。两个人的字都不好看,一笔一画的,全无架构可言。这说明他们都刻意不用自己原本的习惯写字。
“案犯a的字还好些,你看b的字,有一个特点发现没有?横划总是左高右低,收笔有时收不好,还有偶尔一行字会越写越往右下方偏移,如果不是信纸每行有横纹,相信最后一个特征还会明显很多。”
“这说明什么?”柳絮问。
“最典型的左手非利手字。就是说写信人惯用右手写字,但故意用了左手,就出现这些特征。这两个人的信任是一点一点达成的,他们很清楚一旦被抓住会有什么结果,所以开始接触时小心翼翼,避免透露出能查到自己身份的任何信息。既然他们如此小心,那么展现出来的身份信息,都有可能是误导。比如案犯b说话简单直接,可能只是因左手写信不便故意如此,而他表现出的粗鲁,更和一个医学院学生的身份不符。你有哪一个同学平时说话,就是这么粗鲁的吗?”
柳絮摇头说没有。
“这就对了,难道这个人平时都装得斯斯文文,却在这样危险的通信里把本性暴露出来吗?当然不可能的,所以他在装。装字体,装性格,那么有没有可能装性别呢?”
“你是说,行文粗鲁的那个是女的?”
“就下毒便利方面说,两个都是女性的可能性最高,都是男性的可能性最低。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如果你照着信里表现出的写信人形象去在同学里寻找,会误入歧途。”
“啊,我还在根据信里的性格在同学里一个个猜呢。”
“按图索骥在这里是行不通的。身份信息不能相信,但是其他信息的可信度就要高很多。比如信里关于毒物的描述,这很可能是真的。在第十二封信里,案犯a说自己用的是一种不太方便下的毒,无法下在中草药里,说明不会是粉末颗粒的,多半是液态的。案犯b的毒就不同,成分稳定,不容易和其他毒相互作用,并且很可能就是粉末颗粒状的。这个方面,你比较懂行,可以想一想有哪些毒符合。在你们学校容易获取的毒,优先考虑。”
柳絮点点头,说:“医学院的学生,只要有心,能拿到的毒挺多的。其实只要有一些专业知识,从药店里也能买到。”
“也是,杀人和救人,要懂的东西是差不多的。”郭慨开了个玩笑,但柳絮并没有接到,沉着脸看着这些信。
到了郭慨必须要走的时间,柳絮把摊在桌上的信一张一张地收起来。她收得很慢,收几张就停一停。
“别忘了这些给我复印一下,一会儿出去在附近找个地方。”郭慨说。
柳絮怔了一下,然后说“哦”。
“你在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