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浑身一抖,连忙换上干净的手套,拿上一把手术刀。相关部位已经擦上碘酒,她把刀慢慢凑近去。刀很虚,她要用力捏住,否则会掉下去。但手竟开始抖起来。
“停下。”一直看着她的杨成说,“快速调整一下,确定自己真的可以再下刀。这次你绝不可以再有差错。”
柳絮深呼吸,想稳住自己的手。但没用,她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她突然崩溃,手术刀掉落下去,双手捂脸大哭起来。
杨成一把将她从手术台边推开。
“出去!”
浑浑噩噩走出手术室的时候,柳絮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没法再做医生了。
这是二〇〇〇年圣诞节,再过两天,就是文秀娟三周年祭日。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早晨八点零三分,文秀娟在和生医院抢救无效去世。追悼会赶在了这年的最后一天,柳絮没有参加。她低烧卧床两周,全身无力,不堪行走。她心里清楚,这是典型的精神问题躯体化显现。对不能去追悼会,她既自责又庆幸。她无法想象自己在殡仪馆告别厅里面对文秀娟遗体,她只能逃。正是因为她的这种逃避,才导致无人帮助的文秀娟最终被毒死,但既然当初已经做出选择,也就只能继续逃避下去了。她后来听说,除了她之外所有人都出席了追悼会,甚至包括之前因甄别跳楼残废的项伟。想到在那间屋子里对着文秀娟没有了活气的身体低眉垂泪的人里,隐藏着杀死她的凶手,柳絮就不寒而栗。还是不去的好,还是不去的好,还是不去的好。
那个学年,没人再被甄别,大概学校里觉得,每年少一个人刚刚好。后一年,马德成了最后一个被甄别的人,他父母到学校去闹,最后校方给了他毕业证书,但不管分配。
很少听见人们再谈论文秀娟,那成了委培班的禁忌。想必有很多人会在心里琢磨,文秀娟到底是怎么死的,他们会重新审视那次报警事件。但没人会放到台面上说。柳絮依然没能融入班级,这让她越发地依赖费志刚。某种程度上,费志刚取代了文秀娟的位置。
文秀娟成了所有人的阴影,对不相干的人而言,阴影终将随着时间淡去,在柳絮心中,这片阴影却越来越厚重。她总是忍不住地去想,如果那个时候,她没有被吓退,继续查下去,勇敢地保护文秀娟,情况会怎么样。一定会不同,哪怕最后是她死,也甘愿,也比现在好得多。但人生没有如果,逃避一次,永无再来的机会。
原本她只会在夜里梦见文秀娟,后来夜半难眠的恍惚间,文秀娟的面容也会出现,仿佛在她身边从未离去。进入和生实习开始,幻觉出现的频率就增加了,也许是经常看见血的缘故。文秀娟就死在和生医院,而自己正在这家医院里工作。每次念及这点,柳絮心里就说不出的难受。好在委培班实习和未来工作都在和生位于浦东的新建分院,而文秀娟是在浦西本院咽气的。如果不是这样,柳絮大概根本无法在医院安心工作。
但她终究还是安不下心来。圣诞节的医疗事故后,她失魂落魄地回了宿舍。两小时后院办通知她停职检查。那名患者因为心肺功能和肾功能的问题,术后在icu住了整七天。其实这和手术时间的延长及用桡动脉取代大隐静脉都没有关系,可柳絮觉得,一切都是她的错。她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睡觉,醒过来就默默垂泪。费志刚一得空就来陪她,给她讲一些碰到的病例,后来也不讲了,只说些有趣的事情。但那些事情终究是在医院里发生的,柳絮听不得医生病人的事。再后来,他们只做爱,完事后长久相拥。
一月十七日早上,杨成医生打电话给柳絮,告诉她患者出院了,康复状况还是不错的,患者及家属也没在多出来的手臂伤口上纠缠。柳絮说谢谢,又说这样的事情,真是不能再有下次了。上午,柳絮走进和生医院浦东分院院办,递交了辞职信。下午,费志刚请了假陪柳絮一起在宿舍里收拾东西。柳絮表情平静,状态反倒是这些日子来最镇定的。
这一天是小年,费志刚把柳絮送到了家门口。柳絮并没告诉家里今天要回去,更没提过辞职的事情,柳志勇和冯兰连女儿出了个重大医疗事故都不知道。
柳家住在三楼,柳絮抬头看了很久。
“要不要我陪你上去?”费志刚问。
柳絮摇了摇头。
“那我就在这里等你,你没事了,告诉我一声。你爸要是揍你,你就先到我那儿避几天,等他消了气再说。”
柳絮脸色苍白,勉强向他笑了笑,没说什么,走进楼里。
3
柳志勇见到女儿提着行李站在门口很惊讶,问你怎么回来了。柳絮说我辞职了。柳志勇问你说啥,柳絮说我辞职了,不干了。柳志勇愣了一会儿,低头去看行李,这时候听到女儿再一次重复说,我做不了医生了。他猛抬起头,一巴掌把柳絮打在地上,大骂说你再说一遍,你敢再说一遍。冯兰赶出来的时候,门还没关,她使劲推开丈夫,把女儿拉起来关上门,说怎么啦,你这是要干什么呀,絮絮你出什么事啦,然后自己先哭起来。
柳絮说我出了个医疗事故,还没说完柳志勇又是一巴掌抽上去,说你是被开除了吧,你都干什么了你。冯兰这下哭得撕心裂肺,卡在两人中间,说你打我吧,好好说话呀,大过年的,你这是要把絮絮打死呀。柳志勇一把把冯兰拨开,拿手指戳着柳絮额头说好我不打你,你给我说清楚。
柳紫说我在做手术的时候把病人的一条大隐静脉掉在地上了,病人又多挨了一刀,是严重的医疗事故。病人没事,我是辞职的不是被开除的。柳志勇说那么多年书你白读了,医学院你白上了,一上班就闯大祸,我没你这种女儿,医院没开你你就自己辞职,你能耐了你,你知道家里供你上大学花了多少钱不,辞了职你想扫大街啊,你给我回医院去,医院不收你你别回来。
柳絮一下子把柳志勇的手拍开。柳志勇倒愣了,在他准备动拳头好好给女儿一个教训的时候,看见他女儿终于哭出来,转眼间涕泪横流,用他从未见过的歇斯底里朝他大喊大叫。
你知道我为什么出事,因为我晕血,这次病人没死下次我还会出更大的事,一个晕血的人怎么做医生怎么做医生,你明明知道我晕血为什么要逼着我读医学院,全都是因为你,你以为这是部队这是打仗我是你的兵吗,你总是说打仗的时候过不了关的人都死了,你过关了你赢了你活下来了,但是总有人输总有人死掉现在我输了我死掉了你满意了,我的一辈子全都毁了你满意了,我恨你!柳志勇,我恨你!
冯兰在旁边已经傻了,只知道哭。柳志勇用手点着柳絮的鼻子,点了几次,说滚,我没生过你。柳絮扭头开门就走,也不管地上的行李。她听见身后柳志勇对着冯兰大叫说你敢追出去你也不要回来了,让她走让她走,然后是一记把整幢房子都震得嗡嗡响的关门声。
柳絮一口气跑到楼外,觉得浑身骨头都被抽掉了,蹲在消防龙头边哭。这时候她很想妈妈追下来把她拎上去,但终于没有。她想起费志刚还在等她,抬起头,却看不见他。她哭了一会儿,拿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往前走。费志刚真的不在,可能是医院把他急call回去了,柳絮无心多想,只觉得这一刻全世界都背弃她,不知该去往哪里,她不知道前而是哪里,但又不能停下。
走到第一个路口的时候,她听见有人大声叫她的名字。她抬起头,看见费志刚从马路对而直冲过来,把她抱住。她把头搁在费志刚的肩膀上,说爸爸不要我了,我没地方去了。
费志刚让她抱了会儿,然后一点点把她推开。从口袋里摸出个盒子打开,里面是枚白金戒指。他就在人行道上跪下来,说,嫁给我,好吗。
两个人的婚礼在一年半后举行。拖了这么长的时间,是因为柳絮和柳志勇的关系始终没有修复,而费志刚的父母坚持要求亲家能出现在婚礼上。父女俩自那个下午后再没见过面,双方各不让步,连柳絮的东西,都是费志刚一次次去她家里取走的。费志刚感觉如果柳絮服个软,事情还是能缓和下来的,但是柳絮不愿意,她说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怨谁呢,我永远不原谅他,我就当没有这个爹,我就当自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这件事情你别劝我,你要娶的是我不是我爹。一说到这事柳絮就会激动起来,费志刚也只能放弃。每次费志刚去柳家,冯兰总是把他拉到小房间里问柳絮的情况,后来还让他牵线偷偷见了柳絮几次,但柳志勇一直铁板着脸,不怎么和他说话,好像既然不再认女儿,自然也就不存在什么女婿似的。
二〇〇二年的七月份,柳絮怀孕了。这下子婚期没办法再拖下去,费志刚的父母只好让步。婚礼放在锦江饭店小礼堂,女方家属除了柳志勇之外都到了,他只管自己不来,其他人倒不作阻拦。定宾客名单的时候,柳絮说了一句,能不能别叫同学了。费志刚问为什么,这好像有点不成样子。柳絮心里的原因无法宣诸口,就不再坚持。
婚礼上冯兰自然又是一场大哭,柳絮陪着她哭。敬酒时轮到大学同学那一桌,每个人都笑着说恭喜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每个人脸上都堆满了笑,柳絮从来没见到过这些同学在她面前露出如此肥厚的笑容,仿佛有根尖指甲戳着颈椎直剖到尾椎。那股不知来自何人的恶意,满堂的喜庆都遮压不住。喝醉吧,她想,端起酒喝了一口,几乎要吐出来。她又一口喝完,猛然想起,她怀着孩子,是不能喝酒的。
柳絮的亲朋好友只占了三成,亲戚之外基本上是从小到大的同学。柳絮也数不清这已经是第几桌,就看见所有人都站起来了,就一个还坐着不动。她仔细一瞧,发现是郭慨。冯兰原本说让他当伴郎吧,但郭慨说要出任务婚礼当天应该来不了,前几天又说可以来。柳絮知道他喜欢过自己,有些怕他借酒撒疯。
柳絮和费志刚先敬其他人,闹了一会儿郭慨才双手按着台面慢腾腾站起来。他面皮白得像纸,眼睛亮得像鹰,冲着柳絮端起酒杯,杯中却是空的。费志刚见势不妙,连忙说满上满上。郭慨一下就把他拨开了,也不知瘦小的身体里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他对着柳絮一笑,另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整个人向她压过去。柳絮“啊”地叫了一声,往旁边一让,郭慨就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然后旁边人才说,郭慨之前已经喝了差不多两斤泸州老窖。
这是那晚最后一件让柳絮记忆深刻的事,之后不久她酒劲上来,推说不舒服,没让闹洞房。费志刚在另一间房里被百般折腾,她自己沉沉睡去。
后来她听人说,郭慨当晚酒喝得太多,被送了医院。
再后来,她的孩子掉了,是个女儿。
四、一个名叫郭慨的男人
1
柳絮从来没想到过,三四十只猫狗聚集在一起会闹成这样,简直像在房里扔了一亿响的连珠鞭炮,翻来覆去地炸。
这是她发起的一个救助遗弃猫狗的公益活动。任何看见网络公告的人都可以来参加,要求带一份给猫狗的礼物,并和这些小动物玩一会儿,如果能认领回去则更好。从早上到现在,礼物收的不少,但很少有人会在救助站待超过半小时,因为实在是太吵了。好在已经有两只狗一只猫被收养,这让柳絮觉得费心组织这场活动还算值得。
一个矮胖的男人推门进来,初秋漂亮的阳光在玻璃门上一闪,照得柳絮偏过头去。大金毛在第一时间扑到他身上。他倒不怕,拍拍狗脑装要推开,但金毛死抱着他大腿不松爪。他问柳絮可不可以直接给它们吃,然后从塑料袋里拿出七八根猪大骨往旁边一扔,所有的狗都冲了过去。他抬起头,对柳絮笑笑,说我们有四年没见了吧。
柳絮刚才就觉得似曾相识,但她被猫狗们弄得脑仁发涨,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我是郭慨。”
争抢肉骨头的时候,狗叫声反倒轻了一些。柳絮听了个大概,她往前走了两步,好听得清楚些,然后她忽然反应了过来,这竟是郭慨。郭慨原本是个精瘦的人,现在看起来比从前胖了至少三十斤,整体形象全不一样了。
“你怎么会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