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书肆,林延潮也常去驿站旁的溪边垂钓。
倒不是说他心境真能做到用舍行藏,这等随遇而安的态度,这等困顿的情绪是任何人避也避不过的,但正好拿来磨心磨志。
林延潮也一时决定学起垂钓打发自己的负面情绪。
小镇外正有一条小溪,每日晨起林延潮就拿着鱼篓去溪边垂钓。
夏去秋来,秋水涨起,小溪飘来的黄叶渐渐也多了起来,自林延潮上疏后,已去两月。
这日秋日正好,林延潮钓了一阵疲倦之意上涌,于是拿了斗笠遮面,以臂作枕合衣躺着溪石上小寐。
晒着秋阳,溪边微风吹拂衣衫,林延潮屈腿翻个身。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延潮但听耳旁有脚步声传来。
林延潮初时也没在意,不过脚步却在自己身旁停下。林延潮侧头借着竹笠遮挡一瞥,但见身旁是一双僧鞋。陈济川,吴幼礼就在身旁,他们不出言阻拦,那就是……
林延潮当即起身。
“宗海,用直钩否?”
听了这一句话,林延潮微微被戳中心思,老脸也不由一红,却见王锡爵穿着禅衣,在旁面露微笑着言道。
“元辅……”
王锡爵摆了摆手道:“老夫已告病退归林下……”
虽是意料之中,但林延潮听此还是默默一叹。王锡爵终于还是致仕了,现在朝中主持大局的就是赵志皋了。
不过王锡爵说他告病退归……之前在朝堂上看得确实脸色比较苍白,路都走不了几步的样子,但这一退归立马脸色就红润起来,还能步行至此找到自己……实在是太过神奇。
王锡爵抚须道:“老夫乘船路过此地,地方官来迎席上正好谈起老弟。听说圣旨到了时,但见老弟泛舟夜行,明月入怀,正乃乘舟行日月,贤相之兆!故而老夫起了兴致到此看一看,宗海,这直钩钓得上鱼吗?”
林延潮恭敬地道:“回禀王公,林某不是姜太公,可没这本事。”
“哈!”王锡爵抚须笑了笑,“这‘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的道理,世人皆知,但朝廷并非无人可用,你以为非你不可吗?”
林延潮道:“林某明白。”
王锡爵点点头道:“既是明白,你可又知道沈四明已是从浙江老家奉旨进京了,这马上就到了京师。”
在咨命上虽说林延潮在先,沈一贯在后,但这是在二人同时入阁的前提下。要是沈一贯比林延潮提前一步入阁办事,那么林延潮就要排名在他之后了。
别看这一位之差,将来就是首辅次辅之别,许国熬了那么多年,就是熬不到申时行退位,最后遗憾离去。
而王锡爵一退,赵志皋年事已高,张位资历不够,二人又是中旨入阁,在百官威望不足。谁都知道不出数年,将来首辅次辅必落在年富力强,经廷推入阁的林延潮,沈一贯二人身上。
所以沈一贯,林延潮入阁先后,可能就是以后的首辅,次辅之别。
林延潮闻言脸上神情一黯,然后作揖道:“多谢王公好意,但林某不能去!”
“哦?当今朝野上下,论声望之隆,何人能在你之上。你若是担心居沈四明与百官不服,这大可不必。”王锡爵言道。。
林延潮道:“若是能服众就能为宰相,姚崇又何必向唐玄宗上十事要说呢?”
“原来如此,”王锡爵点了点头,“你是要为中兴宰相,但又怕落得与张太岳一般下场。”
“王公,都知道了?”林延潮吃惊问道。
王锡爵点了点头道:“略有所知。”
林延潮叹道:“没错,这也是林某此生都不如张太岳的地方。”
林延潮此言令王锡爵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他目光顿了顿道:“这如与不如,没有一时之论。宗海既有此心,何必急于一时,太过操切,直言激君?”
林延潮正色道:“当年张太岳写信于徐文贞公,古之匹夫尚有高论于天子之前者,今之宰相,竟不敢出一言,何则?君父有过,大臣不敢言,宰相又不言,天下又有谁来为苍生言之?”
“那你先为宰相再说……”
林延潮仰头负手道:“林某岂可为无为无功之宰相?”
王锡爵闻言则神情一黯,自嘲笑道:“老夫就是无为无功的宰相。”
真是把聊天聊死了。
林延潮正暗自懊恼,却见王锡爵笑道:“宗海,你要有为有功,若你为宰相,第一件事要先为什么?”
林延潮笑道:“先无为而治,养政三年!”
“为何?”
林延潮对此早是胸有成竹,见王锡爵问之道:“天下之人皆以为林某入阁要大刀阔斧,此时变革,必激上下之疑,不如先养政三年。”
“然后呢?”微风吹动王锡爵的禅衣。
林延潮以手指画江山道:“凡治国者必有成法,法久必败。坏必更始,然后例生。但要变法,必先有治臣再求治法,我在这三年于朝中选拔清正廉洁,精明干练之臣,修清明之政治于庙堂之上,再以科举,报纸晓谕士人,启迪民心,因其所明渐通之,绝不可强开其闭,等天下人皆问林某入阁后为何一事无成再行变之,移风易俗,中兴变法非一日之功,先小后大,先易后难,先缓后急……”
“那么宗海之相业又在哪里……”
溪边陈济川,吴幼礼,但见王锡爵与林延潮二人一老一少立在溪边的石上。林延潮临溪侃侃而谈,而王锡爵负手踱步,时而驻足抚须点头。
溪水声潺潺,远处操着竹筏的渔叟远远朝此眺望……
说到这里,林延潮肃然道:“……这晓谕士人,启迪民心必在变法之先,这也正是林某回乡后所为之事!可惜……”
“立一时之法,不如正万世之心!”王锡爵点点头,“走吧!”
林延潮没料到王锡爵为何突然中止话题。
于是二人从溪边离开,陈济川,吴幼礼提着鱼篓钓竿跟在二人身后。
穿过林子,即到了路边。
王五,王衡,陈继儒等与一辆马车候在这里。
王五三人见了林延潮一并作揖道:“见过大宗伯!”
林延潮徐徐点头,他与王五,王衡关系倒也普通,当初自己焚诏时,王衡还在同里同窗间讥讽过自己。
但现在随着王锡爵谢政,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不过心结不是那么快容易转过来,当时王衡向林延潮见礼时只是微微一揖。
王锡爵见此道:“衡儿!”
王衡一愣。
但见王锡爵对林延潮道:“此乃犬子王衡,表字辰玉,万历十六年侥幸得中顺天乡试解元,读书一知半解,常自以为是,老弟若是不弃,就把犬子收录门下吧!”
“这万万不可!”
“这如何使得?”
林延潮与王衡同时言道。
王锡爵看了王衡一眼,王衡不敢有违父命,只能向林延潮拜下,行师生之礼。
林延潮没有办法唯有将王衡扶起。
王锡爵欲上车离开,回头看向车旁相送的林延潮道:“老夫出生之时,家中有雀飞来,聚于宰上不去,故先父将我取名为锡爵,可惜名不副实。而今老夫心灰意赖,此回太仓正如鸟雀放归山林,从此不会再过问朝政一字。”
“朝廷积弊如山,老夫早困在能为与欲为之间,但宗海不同,你胸富万有之藏,文有千丈之焰,立朝可为国之砥柱。”
说到这里王锡爵叹道:“这万丈江山与犬子……老夫就托付给你了!”
“林某不敢…”
“当得!”
说完王锡爵向林延潮一揖,林延潮也只能作礼还之。
而一旁的王衡听得瞠目结舌,他没料到一贯眼高过顶的父亲,竟对林延潮有此这等评价!这番赞誉之词,即便是与之一并立朝的徐阶,高供,张居正也未曾听过。
王锡爵起身看向王衡,却没有说话。
王衡恍然大悟,王锡爵这番话何尝不是对自己说的。
说完王锡爵乘车离去,王衡向林延潮一揖先去追送王锡爵。
王衡追上王锡爵问道:“爹此去是要以疏向圣上力荐林侯官……老师吗?”
王锡爵笑了笑道:“我让你拜在林侯官门下,天下皆知我王锡爵心意,夫复何言。我早多次与你说过,当初回朝时我即知无力回天,只为报答君恩勉力一试。我这条路是走不通的,但林延潮这条路或许能试一试。”
“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你在他门下,替我为社稷为百姓尽一份力,不要以事亲为念!”
“爹爹!”王衡追着马车拍打道。
王锡爵走后,林延潮继续在驿站住下。
一日他傍晚小镇散步,但见数名儒童挤在窗边,借着快要落山的太阳读书。
林延潮见此有所感,想起年少时自己与林浅浅在桐油灯,一人编草席,一人读书的事来。于是他召来乡老驿丞,雇了几名驿卒。
小镇每到入夜时,就有两名驿卒挑着桐油篓巡逻。
如果正好见哪户人家的子弟在挑灯夜读,驿卒便去此人家里帮他添一勺灯油。
此事久而久之,有人见哪家子弟发奋读书,都会勉励一句‘加油’!此事因林延潮传为佳话。
沈一贯一路走走停停到京后,先向天子上疏辞相,三辞之后入阁办事。
礼部尚书罗万化亦辞官归里,数年后病故于乡。
年底之时,播州土番杨应龙以次子病死之故,拒绝向朝廷缴纳年贡,起兵叛乱。
朝廷以兵部侍郎邢玠总督贵州,准备讨伐杨应龙……
秋去冬来,大雪降至,运河封冻。
林延潮撑着伞,披着氅衣,站在运河边看着这场雪,但见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原先热闹非常的运河,一条船也没有,千山万径,人鸟绝迹,此时此刻一等孤寂的心情涌上的心头。
“老爷,老爷,你看是谁来了?”陈济川急奔而来向林延潮言道。
林延潮见陈济川满脸喜色,向他身后往去,但见十余位熟悉的年轻人于雪中奔来,见到自己后拜倒在雪中。
“学生……拜见山长!”
看着徐火勃,曹学佺,周如磐等十几人,林延潮但觉得胸膛一热,差一点落下泪来。
“起身吧!是了,明年大比,你们进京赶考吧!”
“山长何以至此?”徐火勃垂泪问道。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十岁读书发蒙,十六岁著书立说,十九岁出仕为官,三十岁教书讲学,都是一步步走来。你说我为何在此,那又有何处不是逆旅呢?”
说到这里,林延潮指向河上道:“此处景致不错。”
但见曹学佺道:“既山长不在庙堂上,我们就算中了进士,入朝为官又有何用?”
林延潮皱起眉头道:“这内圣之学若不致于外王之用,就是纸上谈兵。你也是鳌峰书院出来,怎可说这样的话,能兼济天下就不要独善其身!”
曹学佺道:“那么山长为何不去兼济苍生,为宰相不是更好吗?”
“能始!怎么能如此与山长说话?”徐火勃最是敬重林延潮,于是责了曹学佺。
这时另一学生周如磐向林延潮道:“山长你说得极是,无论为官出仕,还是教书讲学都是兼济苍生!”
“但山长既身在此处,既不为官,何不教书讲学?山长既教书讲学,又怎可没有我等?”
说得好!众人差一点暗中鼓掌。
但见周如磐继续道:“正如方才所言,山长十岁能读书发蒙,十六岁即著书立说,十九岁就出仕为官,三十岁方教书讲学,由此可知这教书讲学更难于读书著书为官,如此功业我等又怎能不为之?”
说完徐火勃等众学生无不拍手叫好。
林延潮闻此则笑着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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