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似对他的到来一无所觉,纹风不动的坐姿有如石铸,静静望着远处的城池,看着北方青天下那绵延雍容的宫阙殿阁,良久,才伸手慢慢抚摸起腰侧佩带的寒铁弯刀。
“公子要的玉带糕做成了!”庐间内堂忽起一声长呼,一灰衣小厮匆匆小跑出来,将一盘晶莹如玉的糕点奉至金衣男子面前,“按公子说的,师傅又重做了一遍。”
男子微微侧过头来,双瞳深黑如墨,望了望盘中糕点,摇头道:“不是这个味道。”
小厮有些泄气,却仍掬着一脸笑容道:“您尝都没尝……”
“香气不对。”男子轻叹了口气,脸色怅然。
小厮还欲劝说,那男子却对他淡淡一笑,眼角轻扬时,一双墨瞳妖娆深邃,看得小厮忍不住窒住了气息,小心翼翼道:“我再让师傅重做。”
男子还未说话,一旁却有人笑道:“这位公子要的玉带糕,蒸食时需以竹萚裹覆,方得其味。”
小厮闻言回首,这才发现今日的第二个客人,忙笑脸迎过去:“原来是祁总管,却是多日不见了!今日一早出城,想来又是奉了丞相要命?”
祁千钦不置是否,笑道:“我出来得早,还未用膳。如我方才所说,再做两份玉带糕,另热一壶杜康来。”
“是。”承他方才提醒,小厮得了做玉带糕的要领,忙挑起帘子去了内堂。
而那金袍男子仍临窗坐着,头也不回,望着广潜山繁芜密青的草木,许久,才轻声笑了笑:“玉带糕、杜康……九年了,原以为早已物是人非,想不到你还能认得我,甚至还记得我爱吃什么糕点,什么酒。”
“过往一切,祁千钦从未相忘,”祁千钦低声叹息,站起身,至男子案前深深一揖,“见过融王殿下。”
“融王?”沈少孤眯起眼,碎冰猛自眸底迸裂,修长的指尖终自弯刀上眷恋不舍地松开。
眼前的人沉着稳重,一如武康沈门下的历任总管。昔日沈氏家仆中那唯一一个愿跟随在自己身边跳脱飞扬的少年,怕是再也寻不得了。沈少孤低下头,慢慢微笑:“我还是错了。当日被我视如兄长的祁千钦早不存世上了,如今在世上的,只是丞相府的祁总管,对不对?”
祁千钦无言以对,弯腰沉默半晌,直了直身子,温言道:“融王既来了东朝,邺都城也近在眼前,为何不入城?主公若知道融王到来,必然欣喜万分。”
“沈峥会欣喜?”沈少孤眺眼望着天边,似在疑惑,片刻后,唇角微勾,从容平淡的神情中忽透出一丝难言的诡异,“也是,我倒也想不出他有憎恨我的理由。仔细想想,我欠他的寥寥,他欠我的却是难以计数。”
祁千钦忍不住道:“往事已逝,二公子不必……”
“孤乃柔然融王,不是什么二公子,”沈少孤冷冷截断他的话,“十年前,沈弼不认我是沈氏族人,如今本王也不必赶着去往沈府高门。劳烦祁总管告知丞相一声:若心知有愧,我此段时间居于邺都城,请勿使人打扰。”
“是,”祁千钦抬头望了望他,轻声道,“在下斗胆,敢问融王这次南下是为了--”
“北朝战事。”沈少孤微微一笑。话至于此,言下意味却是难以捉摸。他想了一刻,忽道:“听说北朝苻子徵南下邺都遍访群臣,想来也去过丞相府了?”
祁千钦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以告:“前段时日的确来过两次,但皆逢主公外出,主母借由将苻公子挡于府外,此后他便不曾再来过。”
沈少孤轻笑道:“果然如我所料,苻子徵南下动机不纯,明知丞相夫人出身鲜卑,偏选沈峥不在时拜访,倒会装模作样。”略一沉吟,又问祁千钦:“你这么早出城,是来接沈伊的?”
“是。”
“此处是接不到他的,”沈少孤悠然饮了口酒,“你且回城罢,沈伊在午时前定会回府。至于沈峥让你通知他的事,也不必过急,夭绍与他一处,他也抽不了身。”
“可是--”
沈少孤道:“荆州战报即将到达都城,押解西蜀三皇子的军队也正星夜赶赴扬州。如今前朝既要忙着封赏前线将士,又要与南蜀重拟盟约,沈峥和沈伊都有得忙了。至于沈太后想趁建安王来邺都的期间商定沈伊和明宓郡主的婚事,怕还要再缓一缓,所以总管不必着急。”
未想他对东朝诸事竟这般了如指掌,祁千钦诧异地看着他,微微失色。
沈少孤却只意味深长地一笑,眼角余光瞥见曲水岸边柳枝下飘起的几缕清风,起身离案:“我另有事,先走一步。”
他说离去便离去,祁千钦忍不住追上前几步:“那玉带糕和杜康酒……”
沈少孤道:“你孝敬的心意我领了,今日无缘,改日再聚。这段日子我住洗玉山庄,你若想来找我,也不必踌躇再三,沈峥还不至于因为这个而为难你。”
“……是。”祁千钦喃喃地道。拱手相送至庐外,眼望沈少孤的身影隐入广潜山下的林木间不见了,才怔怔地收回目光,将沈少孤方才的话想了又想,丢下几铢钱,跨上马直奔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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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色渐渐染红了云层,广潜山被霞晖笼罩着,景色清奇。沈少孤沿着曲径步入山谷林荫间,未走多远,一袭谧蓝色的裙裾便自葱郁叶色间飘然而出,静立道旁。
那女子身姿十分纤长,微卷的长发浓密黑亮,柔柔覆满肩头。一方蓝绡遮住了半张面庞,露在面纱之外的眉眼傲然天成,清冷中自有夺人丽色。望着沈少孤步至眼前,她揭开面纱,低了低头:“小舅舅。”
跟随她身后两名短衣高靴的柔然武士也迎上来,单膝跪地道:“见过融王。”
“退下罢,”沈少孤挥了挥衣袖,等武士退远,才冷冷一望长靖,“为何突然南下江左?依独孤尚和郗彦的心思,既知道我来了东朝,必会将丑奴送往北方,你在中原正好能守株待兔……”话未说完,目光瞥到长靖唇边一丝讥诮的笑意,念光飞转,面色孤寒:“怎么,难道炤将军那边有了消息?”
“是,”长靖慢慢启唇,“小舅舅南下之后,我与炤将军兵分两路,我往河东,炤将军分兵绛城以北。我那边空等半月不见蛛丝马迹,不过炤将军却发现了阿奴儿的行踪。她还是与慕容华的那个小徒弟在一起,但云阁从旁护卫的剑士不下百人,且过了解良,一路都有鲜卑军队出没,我们夺人不易。”
沈少孤皱了皱眉,一时沉思不语。长靖道:“除此之外,炤将军密信说,以阿奴儿北上的路线,该是去拢右鲜卑军营。如此说来,我们四月底接到的密报应该确实无误,长孙伦超是真的答应了鲜卑的盟约,要将阿奴儿嫁给鲜卑人。”
“问题是嫁给谁?”沈少孤揉着额,不紧不慢地道。再思片刻,眸中蓦然一动,恨恨一笑:“尉迟空……尉迟,尉迟,我怎么就没有怀疑过这小子的身世!”
尉迟空?长靖蹙眉:“小舅舅想到什么?”
沈少孤并不言语,只抿紧双唇,回忆往事周折,以及临行前柔然女王的诸多交待,愈想愈不对。待到彻底恍悟时,内心不免一阵气苦--鲜卑当年曾有勇将尉迟昌名扬塞北,十数年前暴病而亡,想来这尉迟空便是他的遗孤。而尉迟空既一直留在慕容华膝下,断非偶然之故,更何况昔日慕容华在殷桓身边八年所图为何,至今也是不言而喻。如此推论下来,那慕容华当年在北朝狱中说是险些遇难,怕只怕退路早已谋好,阿姐的伸手一援必然也在他的预料之中。这般看来,所谓的情债孽缘原都是阿姐的一厢情愿,慕容华却从未有真心待过阿姐的一刻,阿姐要与他斗智斗勇,今生怕是无论如何也赢不得了……
念及此处,沈少孤已不知心情悲喜如何,看着远处高岭之巅紫烟蒸腾,忍不住长叹一声:“事已至此,南下图谋不得不做更改。”
长靖点头赞同:“我就是想到这点,阿奴儿的事已成既定,我们无力挽回,只是小舅舅南下所图却是难上加难,长靖这才急赴江左,愿为佐助。”
沈少孤却望着她,目色沉沉,别有担忧:“只是如此么?”
“当然,”长靖笑容坦然,眸光也格外清澈骄傲,“难道小舅舅以为,时至今日,江左还有什么我不能割舍下的么?倒是小舅舅,我却担心你太过情深义重,纵有过人谋略,面对江左的一些故人,却无法狠心行事。”
沈少孤深吸一口气,念光飞转,另成谋划。但想到此事结局必定要伤及的一些人,心下一紧,闭眸暗道:为师也是无路可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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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自南城门驶入,入城之际辰时已过。日色早出,金色炎光遍及长街巷陌。一路上高阁夹道,连甍迭迭,挡得一丝微风也吹不透。
即便车窗纱帘皆已撩起,沈伊却仍觉呼吸不畅。入城不过一刻,他已然是满额汗珠,频频摇动手中白玉柄的竹丝扇,抱怨道:“离开时还是清风送爽,回来时就是流火当空了。邺都每年入了六月便炙暑炎炎,此时就该在碧秋池中喝酒赏花,那里才是夏日乘阴纳凉的绝佳去处。”
夭绍静坐对面,阅览书卷,头也不抬说:“你如今在朝为官,怕不能这样逍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