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摆在北苑青云殿。
此殿不同上次北帝大婚时摆宴的瑶光殿,既无富贵雍容的气象,亦无华丽精致的陈设,不过是木石砌成的古朴殿阁,幽雅娴静,筑在千顷碧波的一座孤岛上。
夭绍与商之乘舟往孤岛,荡漾清池中时,月色充盈水波,远处歌女吟唱,其声缥缈,似自云中而至。遥望青云殿,只见四周珠帘垂散如雨披泄,仅数十盏宫灯照耀,便将一座岛屿衬得如梦似幻般的流光溢彩,宛若一片明霞御风凌波。
轻舟一行如同仙旅,夭绍心情渐渐舒朗。待上岸后,迎面凉风阵阵、清香扑鼻,愈发心旷神怡起来。放眼一望,才见岛上到处古树环拥,繁枝参天,小径旁花药蔓生,轻风扶摇之下,别有姿态。时已入夜,林中却有无数的白鹤、孔雀悠然散步其间,姿态矜持高傲,毫不避忌行人。
夭绍脚步微顿,抚摸其中一只白鹤,不知想起什么,一时竟流连不走。商之瞧向殿中,见帝后均还未到,于是也不催促,负手一旁,微笑着看她逗玩白鹤。
“我曾经也养了一只鹤。”夭绍忽而道。她坐在一块矮石上,手轻轻安抚白鹤的背,那鹤似贪恋她的温柔,将长长的脖颈伸过去,依偎在她的肩头。夭绍怔忡了一会儿,低声道:“鹤老以前也喜欢这样靠着我,可是……如今却不知道它在哪里……”
商之略一沉吟,道:“我一个月前却见过鹤老。”
夭绍讶然抬头,商之轻轻一笑,道:“其实自九年前起,义垣兄便一直带着鹤老。如今他随着阿彦南下了,想必鹤老此刻也在阿彦身边。”
“那就好。”夭绍抿起唇微笑,目中柔光轻动,望着白鹤,其间思念之色愈见深浓。“我也好久没见到他……嗯,它啦……”她微微低下头去,站起身,与白鹤道别。
两人刚要转身入殿,岸边又靠过来两条华舟,左侧舟上有人隔着很远便在不住嬉笑,满岛安静,唯她一人笑声娇憨,此刻刚上岸,便放声喊道:“尚哥哥,明嘉郡主!”
商之二人回头,只见慕容虔夫妇与慕容子野夫妇俱已上岸,晋阳一身淡黄宫裙绣着金色牡丹,临风一站,丽色不胜娇盈。她提着裙裾小跑至夭绍面前,含笑道:“你原来一直没有回东朝啊,可恨子野一直瞒着我,我今天才知道。不然我大婚时一定要要请你入宫赴宴的!”言罢不等夭绍说话,她又拉着夭绍的手,喜滋滋道:“你送给我和子野的画我很喜欢,那只歇在梧桐树上的凤凰,唔,真是漂亮!”
夭绍亦是高兴,道:“你喜欢便好。”轻轻放开晋阳的手,与商之一起上前见过慕容虔与云氏。本要欠身礼拜,慕容虔却止住她道:“皇家宫阙,不必行家礼。”那云氏在旁边淡淡一笑,看了夭绍几眼,并不多言。
夭绍从小便知云憬的姑母嫁与了北朝慕容氏,虽则谢、云两族向来交往亲厚,但她出生时云氏早已来到北朝,因此从未见过,只听闻这个云氏闺字徵在,自幼聪慧善决断,举族视为奇才,可惜身为女儿身,空有满腹才华,却不得施展。后来嫁与慕容氏,便再未回过东朝。
夭绍与她今日初见,难免心中好奇,暗暗打量她,只觉她容色果然清丽柔婉,与云濛有几分相像。但看向自己时,笑容客气礼到,眉目间却疏远而淡漠,竟无一丝的亲热之情。夭绍微觉诧异,声色不动,默默退立一旁。
几人说过家常,便往殿中行去。慕容虔与子野、商之在前先走,三人聚在一起,不免轻声论起朝中政事。晋阳和夭绍陪伴云氏跟随其后,晋阳笑语频频,夭绍偶有和应,云氏总是温温柔柔地笑着,却一言不发,目光望着林中深处,若有所思。
一路上但凡晋阳经过处,林中珍禽异兽无不惊退四散,晋阳跺脚竖眉,佯怒道:“本公主有那么可怕么?”
夭绍微微一笑,正待言语,却听云氏已柔声嗔道:“你呀,它们还不是被你小时候折腾怕了。”
晋阳撅起嘴,不以为然:“本公主自幼爱怜它们,何曾折腾过?”
云氏悠悠道:“你小时候来岛上玩,动辄会将它们捉拿回自己宫中,细银链锁着,金丝笼困着,说是爱怜,不如说是从此囚禁了它们。须知它们和人也一样,是要自由和自在的,虽本性纯良,但倘若被关琐的时间长了,忿恨怨怼之心难免而生,你也不要太过埋怨它们。更何况,每物都有自己的生存喜好,安身哪处便是哪处,何故要四处奔波不停,不仅乱了自己的道路,也乱了别人的生活,若是惹得事小还能原谅,倘若事大,那便是要变天啦。”说着长长叹了一口气。
晋阳听前几句时还不住点头,面有愧色。待听到后面,便开始茫然,蹙眉撒娇:“娘亲说什么呢?晋阳都听糊涂啦。”
云氏挽住她的手,含笑轻拍:“我是唠叨了点,你也不用细听。公主尚幼,且身处皇家,这些道理本也不需要知晓的。”言罢侧首看了看夭绍,目色沉静温柔,轻轻道,“不过听说郡主自小聪慧,又得沈太后和舜华姐姐多年教导,人情世故自是通晓,想必是能明白我的话的,是不是?”
夭绍方才看她神色本就心觉异样,后来听她开口说话,便细心留意听了。她自幼遭逢大难,如今又南北奔波,历经了不少事,自能听出云氏是话中有话。只是云氏的言语乍然而至,她隐隐约约觉得是在责苛自己,但问责从何而至,她一时却理不清头绪。
此刻云氏问话,她只得如实道:“夭绍惭愧,并不能知晓伯母的言中深意。不过伯母的话,夭绍会记在心中。”
“如此便好。”云氏轻轻一笑,携着晋阳,先踏上了石阶,走入青云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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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绍揣思着云氏的话,脚下踟蹰,有意落在诸人身后。待她入殿时,晋阳正拉着先到的裴萦絮叨不休,云氏与慕容虔坐于左侧首席,夫妇二人含笑低语,似在商谈什么。慕容子野坐在离晋阳不远处,微笑支颐,望着晋阳的一笑一颦,眸中不时流露出温柔缱绻之意。
席上不曾见到商之,夭绍亦没有多寻,自去右侧找了一处空席坐下。殿中侍女随即奉上一盏热茶汤,青云殿处在水泽岛上,入夜湿寒,夭绍在林中深处待得久了,此刻确有些冷意,低头饮了几口热茶汤,平稳住心神,才抬头看向对面。
殿中与殿外一般,灯烛不多,却有无数珠帘悬挂周壁,映得满殿光彩柔和温润。夭绍目光落在裴萦的面庞上,凝视一刻,微微惊讶起来。
适才宫门外匆匆一瞥不曾发觉,此刻在眩目的珠光下,夭绍方看清裴萦一反往日病态柔弱的气色。细细观察,只见她肌肤光洁明亮,眉目神采焕发,端是十分健康动人的模样。而裴萦与晋阳笑谈时,亦非素日弱不禁风的袅然之态,端然危坐,轻笑盈盈,双颊绯色晕染,那样绮丽的颜色,绝非脂粉可敷成。
裴萦病恙渐愈了么?夭绍甚为疑惑。
而另一边,晋阳虽与裴萦说着话,但被一旁慕容子野那样盯着看,多半有些心不在焉,不时侧首瞪一眼慕容子野,神色娇嗔,目中却尽是害羞与欢喜。慕容子野被她瞪得多了,傲气一起,斜睨起双眸,掉开视线,专心致志欣赏起窗外水光。
裴萦目睹他二人这样难掩的柔情蜜意,好笑的同时心头却是一酸,掩袖执盏,抿了抿茶汤。待放下茶盏,却见晋阳正瞧着自己的脸发怔。
裴萦笑道:“你又发什么傻?”
晋阳上上下下仔细瞧她,“啧啧”道:“萦姐姐这次自华清宫回来,似乎身体大好了。我们聊了这么久,你还这样有精神,也不似从前,非得要歪着靠着……”说着目光一闪,凑上前,悄声道,“是不是因为血苍玉啊?”
裴萦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一旁慕容子野却转过头来,望着裴萦的眉眼,挪不开目光。
晋阳拾起一颗果子扔向他,恼道:“不许这样看!”
慕容子野皱了皱眉,慢慢转开视线,然脚底却似有寒气浮起,面色渐渐发白。晋阳哼道:“又装模作样了!”甩了头,不去理睬他。
裴萦却若有所觉,看了慕容子野一眼,蹙眉思了片刻,微微抬起双目。眸光有意无意看向殿中一隅,望了一会,又垂首沉思。
殿中乐声不绝,孤身坐在对面的夭绍自不闻他们的对话,此刻见诸人神色异样,又见裴萦望着殿中角落似有所感,便随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那里的光线似乎比殿中任何一处都要黯淡些,从她这边的方向看过去,更是背光模糊,可那袭黑袍却正在那里,修长的身影静静倚着身后的栏杆,如此淡漠,却又如此孤单,可他却似习惯了这样的寂寞,以这般闲逸的姿态,便与窗外的深浓夜色溶入了一处。
夭绍下意识便想去他身边,刚要站起,脑中却忽地浮现云氏的话,心念微动,又慢慢坐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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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过半,宫侍方簇拥着帝后、裴媛君及司马皇室几位老亲王至青云殿。殿中乐止,商之这才自角落里起身,走去夭绍身边坐下。夭绍转眸看了看他,见他面色如常,并无忧虑伤愁之态,便没有多问方才离众独坐的缘由。
酒宴伊始,诸老王爷与商之、慕容虔父子便举杯敬酒北帝,恭贺得胜之喜。夭绍听他们祝词方知道,原来谢澈昨夜已攻下咸阳,且分兵与赵王所部连成一线,将攻夺斜谷关。胜报今日午后到达宫中,中原战场的形势至此乾坤已转,司马豫龙心大慰,宴上杯到不拒,连饮数斛,确是得志踌躇的喜悦。
三巡过后,诸人言词渐无拘束。因是战时,又是家宴,宾客只这十数人,顾忌甚少,且宴上只有丝弦助兴,并无以往的纤歌飞舞,气氛颇为清雅和睦。君臣之间又因战胜之喜,言笑晏晏,一时相谈甚欢。
满座谈论的都是北朝诸事,夭绍身为局外人,对朝政亦不感兴趣,对他们谈话充耳不闻,只默默饮酒,于心中徘徊的除了血苍玉外,便只有明妤。
她已许久未见明妤,今夜难得再见,心中关切之情自是不言而喻。不时便抬眸往龙案旁瞧一瞧,见明妤容色照人,笑颜依旧,脸色亦十分红润,似乎比大婚前还要丰腴了不少,于是心中渐安。而后又目睹北帝对明妤的关切温柔,两人对视时,其间情意深藏,较之当初她和萧少卿离开洛都时更为亲厚依恋,这样的真心诚意,绝非做戏可得,她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暗自替明妤欢喜。
“酒壶便放这罢。”忽听身旁商之道。
斟酒的侍女愣了愣,依言放下酒壶,退到一旁。夭绍转顾商之,这才发觉今夜宴上他沉默寡言得很,似乎除了先前的敬酒,此后除非北帝询问,再未多说一句话。犹豫了一刻,夭绍身子微倾,在商之伸手之前,轻轻拿起酒壶,放在自己这边。
商之一怔,夭绍低声道:“你喝得太多啦。”说着,倒了一杯自己饮的花露,递至他面前。商之微微笑了笑,接过花露饮下,而后把玩着玉杯,目光飘忽,显是神思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