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桃这病,不过是急火攻心,悲痛过度所致,然则她素来刚强,那死的又是她心里极是怨恨的父亲,是以过了一夜,那梗在心里头的心结,便去了一大半儿。只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偏那周氏还胡乱给她灌了汤药,才加重了她的病情。如今有了叶郎中妙手回春,自是药到病除。
这日叶郎中又来给潘小桃把脉,见得潘小桃的病也好的差不多了,心里顿感欣慰。嘱咐了潘小桃几句,便起身要走。潘小桃忙挣扎着要起身相送,被叶郎中伸手按住。
却见那叶郎中怜惜地看着潘小桃,温声说道:“你好生歇着,你婆婆那里你莫要担心,我会同她讲好,叫你这几日莫要操劳,只安睡养病。至于那汤药,你也放心,回头我叫童儿熬制好了,再送了来给你喝。”
潘小桃是知道叶郎中是个有本事的人,便也不问叶郎中预备要怎么同那周氏交涉,只点点头,乖巧道:“我听叶伯伯的话。”又扯住叶郎中的衣袖,满是诚恳地说道:“多谢叶伯伯大恩大德,小桃如今身无长物,不能报答叶伯伯,等以后寻了机会,定会涌泉相报的。”
叶郎中听罢欣然一笑,伸手在潘小桃头顶抚了抚,便转身离去。
潘小桃自是卧床养病,然而樊氏那里,却是又怒又气,恨不得立时提了一把刀,冲进那柴房里头,了结了那小贱人的一条命。而这怒气的根源,究其根本,却也不过是因为潘小桃病了,那原本是潘小桃干的活计,如今尽数落在了她的肩上。
虽然这些活计在潘小桃未曾被卖进王家的时候,都是她做的,但是自打潘小桃来了,便被她一点一点全都推给了潘小桃去做。那时候潘小桃年纪小,又是初来乍到,面皮子嫩,自然被樊氏欺负了去。
周氏并不管底下两个儿媳如何分配活计,只要活计有人干,她便没话要说。后头看着潘小桃做起活来,比樊氏又快又好,便愈发抿了嘴不做声。樊氏自此便逍遥自在起来。
都道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话搁在樊氏身上,便是清闲日子过惯了,再叫她过上以前那活计繁重的苦日子,可真真儿是要了她的命。而那樊氏本就是个脑子不清楚的,心里头愤恨不平,便开始消极怠工起来。
这一日,王如春因着工地里不上工,便赖在床上睡了一上午。醒来时便觉腹中饥鸣如鼓,推开被褥下了床,瞥了眼屋角的滴漏,正是该吃午饭的时间,顿觉自己醒来的时候正是恰到好处。
然而去了灶间一看,樊氏正握着一把干豆角,按在案板上切,一面切,还一面喋喋不休的咒骂。
王如春的脾气哪里饶得过那樊氏,见着饭食未好,那樊氏又嘴里头不干不净的,上前便是一顿好打。樊氏脸上刚刚有些消退的淤肿登时又肿了老高,一条腿也被王如春狠狠踹了几脚,疼得厉害。
王如春板着脸咒骂道:“你这该死的懒婆娘,往日里这个时辰饭菜已经上桌,不过是这几日叫你做了几顿饭,你便喋喋不休,还拖拖拉拉迟迟做不出来。我且告诉你,两盏茶后饭菜若还是不好,我便拿了外头廊下的扁担,一扁担打死你,也好再娶一房美貌勤快的妻室来。”
吓得樊氏立时拖着一条又酸又疼的腿立在那案桌前,手下的菜刀也快了起来,与方才懒洋洋,拖拖拉拉的模样相比,倒像是换了一个人。
也不过养了三两日,潘小桃便又开始起身干活了。周氏听得那叶郎中的交代,心里也怕那潘小桃病体未曾痊愈,干多了活计,再落了病根,以后于子嗣不利,便嘱咐那樊氏,以后家里面的脏衣物,都由她来清洗。田里的活,也由她做。
樊氏自然不依,虽是怕极了那周氏,仍旧唯唯诺诺道:“这事儿原先都是小桃的活儿,怎的如今要儿媳来做?”
周氏自是晓得这大儿媳是个又懒又馋的人,狠狠瞪了她一眼,道:“小桃没来的时候,这事儿却又是哪个做的?”
自然是樊氏做的,“可是自打小桃来了后,这活计就是她……”樊氏被周氏一呵斥,便垂下了头,但嘴巴并不停歇,仍旧小声的辩解,然而周氏却没耐烦去听,截断了话茬,厉声道:“如今叫你做你就做,再多嘴多舌,便叫老大休了你。”
这威胁便厉害了,樊氏吓了一跳,不禁瞪圆了眼睛。在这王家虽是整日挨打,可万一被休回了家去,凭着自家亲爹那好面子的性儿,哪里还有活路给她。于是忙垂眉耷眼儿,转身往灶间里头去了。
☆、第007章(修)
寒冬腊月的天气,潘小桃虽是不用洗衣,田里的活儿也暂时不用她去操持,但喂猪喂鸡捡柴扫地,却仍旧是她在做。
毕竟是生了场病,不过两日的功夫,潘小桃明显清减了不少。便是往日合身的衣服,如今也变得宽松。
去得后山林子里,崔长生已是在这里守了两日,他是听说了潘家的事儿,后来又在净水潭左等右等等不来潘小桃,倒是等来了骂骂咧咧,边洗衣服边诅咒的樊氏来。
崔长生躲在大石块后头,听樊氏喋喋不休从头骂到尾,虽是听她咒骂潘小桃很是生气,然则却是知道了潘小桃卧病在床的消息,心急如焚,却又因记着潘小桃的话,不敢翻了墙去看她。
如今终于瞧见了人,一时乐坏了,疾步上前,一手扯住潘小桃的衣袖,虽是满面惊喜,却因着过分激动,唇瓣翕合了半晌,也未曾说出半句话来。
见崔长生如此模样,潘小桃苦涩了这么几日的心,终于觉察出了一丝丝甜味儿来,抿抿唇,笑道:“叫你惦记了,我没事,你莫要担心。”
崔长生只把头狠狠点了几下,憋了许久,才道:“桃妹妹,我想你。”
潘小桃的脸瞬时便红了。
崔长生又将潘小桃上下一番打量,脸上的喜色便淡了,颇有些忧愁地道:“桃妹妹,你瘦了许多。”
看着崔长生蕴满忧虑关心的双眼,潘小桃心里一时激荡,拉了崔长生的衣袖,软软道:“长生哥哥,你不是说要去赵大叔那里做学徒?你好好学,等你学会了,能养活我了,我就嫁给你。”世事无常,她不愿意再将自己的心意藏着掖着了。
崔长生登时乐了,忍不住握住了潘小桃的手。
温热的,软绵的,可靠的……潘小桃垂下头去,看着两人相交在一处的手掌,心底不觉一阵欢喜雀跃。虽是眼下仍旧陷在困境里,可潘小桃的心里充满了希望。她涨红了脸,抬起头欣喜满足地看着崔长生。
两人傻傻地对视了许久,才顺着山道往林子的更深处走去。
捡起一根细柴,潘小桃扭头看向了崔长生:“长生哥哥,我爹的事儿,你爹有没有同你讲过什么?”
崔长生立时回道:“讲过的,我爹说,你爹是王六打死的。”
潘小桃一惊:“不是说,是赌坊斗殴致死的,怎会是王六打死的?”
崔长生呆了呆,然后直起身,想了一会儿,才慢慢道:“我爹说,你爹和王六走后没多久,赌坊就闹将起来。后来死了好几个人,旁的人见着出了人命,便都逃走了。”
“我爹去看过那几个死人,并没有你爹。后来县衙的差役去潘家庄寻你家里头的人去认尸,我爹这才听说了这事儿,才晓得,你爹的尸体竟也在里头。”
崔长生生来便比旁人憨了些,能如此清楚明了的转述这么一大段话,实属不易。潘小桃感激崔长生待自己的用心,上前握住崔长生的手,冲他轻轻一笑。
崔长生自是欢喜不已,而潘小桃虽是在笑,可那心里,此时此刻却真真是五味杂陈。
起先她年纪小,原是不通情爱的,自从心里头念着了长生哥哥,她大约也明白了,娘亲和爹,不过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后头娘亲又未曾生出儿子来,更是在爹的心里头没了地位。
而那女人却是不一样,虽是个寡妇,可妖娆妩媚,是爹挂在心里头的。潘小桃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回忆起住在潘家的最后两年,想起来的,都是爹对那个女人,无比细心的呵护在意。他如今又为着那女人死了,想来也是甘心情愿,死得其所了。
潘小桃只觉得一颗心又开始撕扯着疼,她为她的娘亲不值。她是那么好的一个女人,她值得拥有更好的人生,而不是在付出了一切后,却又那样凄惨的死掉。
“桃妹妹,你怎的哭了。”崔长生忽的开口,盯着潘小桃的眼睛里,浮出一抹惊慌来。
潘小桃抬手一抹脸,湿漉漉的,竟是流出了泪来。拿袖尾蹭干了泪痕,潘小桃勉强笑道:“许是林间风大,吹得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