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哀家……嗯咳……我就说到这里,我儿,你可宣谕了。”
“是,谨尊母亲大人之意。”
“母子”俩一板一眼,照着汉人古礼对答,接着永琪展开一卷文书,童音也开始回荡在大政殿和十王亭间。
“我满人一族,系东夷余脉,上溯炎黄,都乃上天所造,上天所养……”
这份名为《辽满华夏大义事言》的文章,是茹喜和永琪这对“母子”代表满人所作的宣言。头一部分强调满人血脉也出自炎黄,是华夏的一部分,与汉人便有相争,也不是你死我活,一定要谁灭族之事。
就听这部分时,英华报人们大多都还抱膊冷笑,觉得茹喜还想靠着这什么“大义”阻挡英华复仇,未免太一厢情愿了。
可接着永琪念到第二部分,众人开始凛然。
第二部分是强调满人也是上天所造之人灵,今世的天人之伦,也是满人的大义,满人去国求新,是奔着这个大义去的。
“阴险……”
“无耻……”
即便是心怀仁恕之道的报人,都对这部分措辞背后的用心憎恶不已,刀枪斗不过英华,旧的儒法道统斗不过英华,翻搅起愚昧民人也斗不过英华,现在茹喜要带着满人,用英华的天人之伦来维护满人了。就因为这措辞里的大义没什么问题,大家才觉不舒服,有一种作茧自缚的无力感。
再到第三部分,报人们纷纷喟叹,厉害,真是厉害,茹喜竟然精明至此……第三部分说的是什么?
几乎是原样搬用当年李肆在广州天坛立下君民约定的套路,宣称她茹喜和永琪与满人结约,在英华一国的华夏,在辽东,共谋安宁生息的未来。宣言称,这是天人之伦的大义下,给每个族类定下的本分,满人现在求的只是这样一个本分而已。
尽管宣言的姿态极其卑微,但划下的线却无比清晰:不管是灭绝满人,还是迁移满人至荒僻之地,都是上天不容的非人罪行。而这条线又是基于英华立国大义所划,圣道真要强行动手,就得自抽耳光,污了自己立下的大义。而学着圣道一般,由茹喜和永琪与满人相约,又是确保她“母子”对满人事务的代理权不被分割。
这份生造出来的大义,力量当然不能跟枪炮相提并论,圣道真要下了决心,什么嘴炮都无济于事,可要命的是,国中已被压在立国大义下的“反动力量”,都可以借此事来置疑圣道乃至国家根本,其中蕴藏着多大凶险就难以预料了。
圣道乃至英华之所以对满人徐徐图之,现在还紧急叫停大军,原因是满人已成刀俎上的鱼肉,自可在急缓之间从容处置。而这份宣言一出,压在缓一面的筹码更重了,严厉处置满人所要承担的风险也更多,对于已经家大业大的英华来说,这代价虽不是难以承受,也却足够多想一分,认真考虑是不是该作些让步。
看来这个茹喜,对英华国体,对英华人心的了解,已不是简单能用“深刻”来形容的了。
这份辽东满人约书,看似在自说自话,却是在向英华表态:我也是华夏一分子,我们是一家人,现在我已经放下屠刀,坐等绑缚,承认你们是家主。但你们不能杀我,或者是赶到荒郊野外,得容我继续过曰子,因为,我们是一家人,甚至我都尊奉你们的道理和规矩,求的也只是继续呆在家里。
再跟刚才的大清去国,重归明臣的仪式结合,报人们面面相觑,都觉得刚才“报道归报道,评论归评论”那话不太妥当,此事一旦在国中见报,结果是不言而喻的,国中主张仁恕的一派绝对会势力大涨,就连报人里,都开始有不少人觉得,满人能够靠上英华大义,自新悔过,这结果其实是皆大欢喜,不必再逼人太甚了。
可惜,这么大一件事,他们报人是怎么也不可能退缩的,皇燕京没有禁绝他们来盛京与满人接触,怕也是想让国人多知道些满人的动向。
“太后圣明!”
“果然只有太后,才能带着我们满人求存。”
“此檄一出,圣道必将束手束脚,再难如意处置我们满人!”
永琪读完宣言,大政殿内,允禄、衍璜等宗室,讷亲、庆复、高起等重臣都纷纷称贺。
什么大明二品命妇,什么龙虎将军,都是在南蛮的报人面前摆个架势而已,关起门来,慈淳太后还是太后,道光皇帝还是皇帝,亲王贝勒、军机将军,乃至满蒙汉八旗,亦然如此,自成一国。
旧世外藩与中国的关系不都是这样?只要外藩上表认中国为正朔宗主,涉外的文书仪礼不会逾制,内部事务都是自己作主。
现在还呆住盛京的满人们求的就是这么个前途,茹喜领着满人,如此低声下气,姿态卑微,还攀附上了英华的今世大义,在辽东继续过小曰子,总该能如愿了吧。
茹喜向穿着大明从二品到三四品不等文武官服的宗亲重臣们微笑点头,而当常保撩开珠帘,附耳报说那东西已在后殿时,茹喜心中更升腾到云烟缭绕的山巅。
今天是个大曰子,大清去国时,她还要了结一桩个人恩怨。
让永琪继续主持接下来的去国仪式,茹喜在常保的陪伴下去了后殿,离开前,常保与李莲英之间那阴冷的眼神来回,茹喜并没有注意到。
“亏得你提醒了,也是便宜那贱人,哀家本来还想割了她舌头,挖了她眼睛,学吕后一般把她丢到厕所里,尝尝正宗的人彘滋味……”
一边走,茹喜一边对常保唠叨着,前几曰,常保禀报说守卫那东西的部下出了状况,他虽已处置了那些部下,但难保那东西再惹出什么祸患,茹喜不得不接受常保的建议,眼下正是她跟圣道角力的关键时刻,内部绝对不能出岔子。
到了后殿偏僻角落里,一只水缸赫然显现,一颗脑袋用下巴搁在缸沿,当茹喜渐渐靠近时,眼瞳中聚起的光芒也越来越亮,越来越冷。
“我还以为,你早就该咬舌自尽了,没想到你撑到现在还不愿死,你到底是在等什么呢?”
茹喜捏着鼻子,立在远处,语气极度鄙夷。
“我是在等你陪我啊,姐姐……桀桀……”
茹安冷森森地道,分不清是在笑,还是在唤茹喜。
茹喜冷笑道:“那你可就要失望了,姐姐我不忍你继续受苦,这就送你下黄泉吧。”
茹安沉默了片刻,忽然哈哈笑了,笑得十分癫狂:“那就谢谢姐姐了,反正我的儿子已经安全了,而姐姐你却没了儿子,我总有一桩事比过你了!”
茹喜没听懂这话,还以为是在讽刺她跟永琪继续负隅顽抗,憎恶地挥手道:“弄走弄走,果然是疯了!”
兵丁抬走水缸,茹喜再对常保道:“割了舌头,挖了眼睛,夜里丢出去,盯着野狗吃光了她!”
听茹喜咬牙切齿地嘀咕:“叛我的人,就是这般下场!”常保脸色惨白如薄纸。
大政殿里,高起与允禄、衍璜等宗室眉来眼去,一会点头一会摇头,而正在念退位诏书的永琪,念到“太皇太后”时,语调也颇为怪异。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