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黄帝甲子迄今四千三百五十余年共三百一帝,如朕在位之久者甚少。朕临御至二十年时,不敢逆料至三十年,三十年时不敢逆料至四十年,今已近六十年矣。《尚书洪范》所载: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五福以考终命列于第五者,诚以其难得故也。”
“今朕年已登耆,富有四海,子孙百余人,天下安乐,朕之福亦云厚矣,即或有不虞心亦泰然。念自御极以来,虽不敢自谓能移风易俗、家给人足,上拟三代明圣之主,而欲致海宇升平,人民乐业,孜孜汲汲、小心敬慎,夙夜不遑,未尝少懈……”
这是一处飘渺所在,凌然云间,神州尽入眼中。苍浑之声自天顶和四方传来,他的身体如心灵一般,在这涤荡中震颤不定,恍如上天正考较着他的功罪,丝丝梳理,纤毫毕现。
接着他醒悟过来,这言语竟是他自己的嗓音,他这是……头顶天空卷滚,云雾凝结成一张巨大面孔,朝他压下,那竟也是他的面目。
“吾乃汝命气所化,直窥天道。汝之考终命,吾能答之。”
那面目轰声说着。
“朕身后将得何名?”
他也顾不得为何身在此处,急声问道,这可是他一辈子所求。
“汝率异族掌华夏,后世之人,自是奉汝之国为正朔,尊汝为圣,汝之庙号将为圣祖,流芳千古……”
听着心神激荡,可他觉得这该是自己的愿望,而非上天真正在对他泄露天机。
“朕之大清国祚几何?”
他赶紧问到这个问题,如果真是梦,那回答就该是万万年……“汝之国,变华为夷,虽三百年未能涤清……”
“朕是问大清国祚几何!”
听到这巨脸的口气骤然一变,他也愤怒了,扬声插嘴逼问道。
“国祚能有……”
那云雾巨脸也屈服在他的天子之威下,正要开口,天地却是一阵晃动。
“康麻子,你这梦也该醒了。”
一个清朗嗓音如无形风浪,将那云雾巨脸驱散,脚下云层也如海潮一般翻滚起来。
“你是……”
他看向那嗓音来处,却是一个青年,俊雅出尘,却又带着一丝滞重的沉凝。看过来的目光,是他这辈子从未见过的昂扬,当然,对他来说就是悖逆和嚣张。
“李肆!?”
从未见过此人,他却认了出来,这是下意识的感觉,这几年来明暗相敌,这个人从不足为他所耳闻的一株草芥,已经壮大为遮蔽了他前路的巨恶之敌。
“这是你的梦境,也是我的梦境,如今我这造梦者,就要毁了你的梦境……”
李肆说着庄周梦蝶般的话语,让他感到份外恐惧。
“我要这天,重归华夏……”
那李肆直指上天,朗空顿时化作虚无,只剩下一团混沌。
“我要这地,不载夷狄……”
那李肆再一指,他所战的云颠之峰轰然倒塌,他也急坠而下,可怪异的是,那李肆也如跗骨之蛆,就一直在他眼前立着。
“我要你,身与名俱灭!”
李肆再指向他,哗啦一阵碎响,他身上的龙袍碎裂崩飞,惊得他赶紧捂住要害。
“我要这满人之清……”
李肆竖起了中指。
“人人得而草之!”
身后某处骤然剧烈疼痛,像是有剧烈旋转的钢铁之锥突入体内,他狂呼一声,猛然惊醒。
“皇……皇上!?”
还是深夜,康熙坐床而起,满脸汗水,那要害之处还在痛着,该是他又犯痔了。妃子的藕臂穿过黑发,抚着他的胸口,想要为他减轻痛苦,让他骤然恼怒。他是九五至尊,岂容他人怜之!?
手在床边叩动,指节上的玉扳指哒哒作响。片刻后,门外进来两个太监,撩开纱帐,将妃子从床褥里拖出,用另一床褥子粗粗裹住那白花花的身子,径直抬出了寝殿。整个过程里,妃子咬紧了嘴唇,闭紧双眼,不敢有一丝声响发出。
“朕是风寒入体,侵染心络,这才作了噩梦,朕不怕……朕不怕……”
康熙哆嗦着念叨出声,倒回床上,却又嘶声抽了口凉气,又碰着那痔口了。
当下午胤祥进见时,就发现康熙的坐塌上又多了一层软垫。
“孔尚任之行,朕自有深意,再说也非眼前之举,还看兵事如何。你就不必多问了,好生安抚你那四哥,告诉他,朕非疑他,这也是在护着他。南蛮之事,对他来说已是一处泥潭,非他所涉之地。”
不知为何,康熙话语温和,提到胤禛再没之前的火气,胤祥心中一阵酸楚,皇阿玛终究还是念着父子亲情的。
甘肃西宁府,二月寒风呼啸,抚远大将军行辕门口杵着的十多戈什哈都是一身冰渣。行辕后堂里,香案上还青烟袅袅,抚远大将军,贝勒胤祯打开了明黄绸布裹着的盒子。里面是一条腰带,见那绣缀,不像是新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