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闺女怕是叫人给糟蹋了……,蛤口裂的老大,都出血了。”
“造孽哟,看模样是个好闺女。连大肚婆都不放过!”
两个婆子放下门帘,寒冬腊月,呼出的气都成了白雾。
忍不住又摇了摇头,脸上带着心痛和愤怒。
鹤壁同濮阳昨天沦陷,谁干的,人人心里都有底。
遗光站在外面,看着那扇雾蒙蒙的窗,目光像透过时间,又回到了几个月的黄河滩涂。
她没说什么,看着婆子们散了,去向主家回复。
于凤娘自打听说这躲到她家的女人是个十四五的年轻小媳妇,又大了肚子,心里就有点不高兴。
“难道还要在我家生娃,让我们伺候她月子?”
无亲无故,突然上门的大肚婆和老病鬼,讲究的人家都不喜欢。
可这寒冬腊月,外面又在打仗的,将这么个受了伤的孕妇丢到外面,那不是害命吗?
还是两条。
肚子里有娃的女鬼,是强死鬼,更不吉利哩!
于凤娘懂,心里就更不痛快,想起那个未曾谋面的可怜女人,心里头半分同情也没有了,只满满的厌恶
“真是个祸害,落到我家来了!”
她狠狠的唾道,正见媳妇站在边上,身体僵直,表情木然。
不由得大骂
“天天丧着个脸,叫你伺候我,怕不是心里咒我死呢!”
这话太厉害,做媳妇的没一个受的起,李应林当下就跪下了,膝盖磕在地板上,当的一声。
听得屋内的下人都替她疼。
她弯腰捡起婆婆扔在地上的筷子,也不辩解,嘴巴里一句句的媳妇错了。
于凤娘没表示,淡淡皱了皱眉,听的多了,反而嫌弃她呱噪。
“行了,越来越像根木头了。难怪大巨不喜欢你。”
她本还想告诫儿媳笼络下男人,最近大巨老往红带来的女客遗光上凑。
她自己生的种,怎么不知道什么心思。
可见李应林慢慢的从地上站起来,眼珠子木呆呆的,半点年轻女人的精灵活气也没。
心里更生厌烦,难怪儿子不喜欢,所以孙子更不应该叫她带!
挥了挥手,不耐烦的叫她下去了。
李应林放下门帘,屋里头还飘出来下人安抚的语句
“夫人别生气。俺看那大肚婆家里应该有钱。手上套的金手镯,身上的衣服也鲜亮。到时候家里人找过来,肯定也会答谢俺们。”
婆婆听了哼了哼
“那衣裳我一看,就知道是男人的,褂子乌黑又大,血都是溅上去的。估计是家里人为了保护她。要是家里真的还有男人,哪里会叫她一个人躲到草垛子里,怕是都死绝了!”
这话出了,屋子里的人再没出声了。
俄而,不知是谁一句轻轻的叹息。
隔着夹棉的门帘,仿佛落在了她的心上。
李应林只觉得自己不知何时成了潭死水的心湖,又生了波动。心头酸的厉害。
她甚至有些羡慕那个躺在床上生死不知的大肚婆了。
毕竟,她的家里人,死都愿意护着她。
可她呢?
“太太……”
丫鬟见她站在门外许久,忍不住开口提醒。
这儿人来人往的,要是叫人看见媳妇偷听婆婆的墙根,总是不好。
李应林眨了眨眼睛,眼角最后一丝情绪也湮没了。
她又恢复了那派木偶一样的神色,顺从的叫丫鬟牵着手,慢慢的走了。
高倍望远镜的镜片将人类的视线极限值跃增了数倍。
将远处模糊的土坡,绿荫,清晰的在眼前呈现。
镜头再一次划过那片坡道,透橘的鱼肚白色天幕下,一个黝黑的人影,像吹净黄沙地表袒露的野石。周身有一闪一烁的火星明明灭灭。
推进,放大。
视线聚焦在他布满沟壑的脸上,
原来是一个老人。
老人深深的吸了口烟。
他侧首看着远方的眼睛沧桑而悠远。
那边,是西方。
有一个村庄,在几日前经历了浩劫。
清白的烟丝从老人干瘪的嘴巴里袅袅升起,它本该与一旁旗杆上的经幡缠绕。
可旗杆已砍断了,经幡也早已不知哪去了。
于是,失去了目标与依附的白烟,叫风一吹,便在半路散了。
镜头后面的眼睛,落在了老人奇怪的发髻上。
原来,是一个道士!
坂田放下望远镜。
他此刻站在一处高坡上。
在这里,可以接受第一缕阳光照拂在身上。
古老的土地里有尘土质朴厚实的香气。
他深深的嗅了一口。
却摇摇头,觉得少了那么一种可称为惊艳的芬芳。
是血液!
酸涩,腥臊……
混合其中,想必,一定美妙极了!
他笑起来,唇角飞扬,对这一天,又充满了期待!
“各门各户都出来听啦!日军巡逻队前日遭遇袭击,两名军官惨遭杀害!日军承诺,中日友好,只要交出这危害和谐的罪徒。我军便停止进攻。使无辜人士免遭牵连!”
保长并着两个民兵绕着庄敲锣打鼓,家家户户墙头门后都支起耳朵聚精会神,乡里乡亲,私下里议论纷纷。
有觉得同胞威武,杀了这恶毒的日本人真是解气!
也有唯唯诺诺的,睁着眼珠子,猜测着交出凶手,是否真能逃过一劫。
周家也在议论,周红一口断定,这就是陷阱。
“卢沟桥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
她独自站着,桌上其他坐着的人都在她灼灼的目光里,低下头去。
“不管有没有这个凶手,敌人还是会打过来的。滑县接壤多市,日军不可能放过。如此举动,不过是放烟雾弹罢了!可恨张建仲,竟软弱如斯,敌人未攻进来,便做了这传话的听筒。”
“未战而衰!政府这是对自己不自信啊!”
最后一句,出自遗光的口,她这结论一出,引得在场所有人都惴惴不安起来。
周老爷倾身,双手交迭在拐杖上,忍不住看向侄女
“都说,上面有意要调汤恩伯过来督战。张建仲先前还说与他表哥张岚峰断绝情谊,怎么现在屁股又歪倒那头去了?这里面,难道是?”
他不敢说下去,觉得那猜测让人心跳发抖。
汤恩伯最近可是炙手可热,人人都盼着这位武运当头的团长能复制一遍卢沟桥事变里重创北平南口敌军的辉煌。
而若是上峰愿意派这位老总来河南接手战务,也说明政府看重本省,不愿放弃。
毕竟,如今四处狼烟,良将难得啊!
再说那张岚峰,可是华北沦陷后,就在归德府柘城联合绅商地主,建立柘城维持会,公开投日的大汉奸啊!
张建仲身为滑县县长,顶着这么层“光荣”亲戚的关系,本就该小心行事。怎在现如今如此敏感的时间,做出这样同敌人关系暧昧的举动呢?
想不透,更不敢想!
周红看着家人脸色苍白,忧惧无措的神情,咬了咬牙:“政府软蛋,难道我们就要软蛋吗!”
!
“现在不是投降就能活命,想想安阳,西梁,麻王渡。把命交给别人掂量,那刀就悬在你的头上!
再说日本人,害了我们这么多同胞,他说算了,那就算了吗?”
周红从腰间掏出一物事,啪的一声放在桌上,结束了这段慷慨激昂的讲话。
所有人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把枪!
他们将目光转回周红的脸上,对着她的无畏,目光变成了震撼!
此刻,他们在村头,围过来的乡老被周家女儿末尾强有力的诘问震住了心神。
周家族长也是这一片的里长,坐在最上首的位置,顶着后生们热烈的眼神,默不作声的一口口抽嗒着旱烟。
他感受到了那些年轻身体里的热血渴望和愤怒。
但经历了满清,北伐,国政府几番乱潮的人生经历,让他谨慎的想要退却。
“人同天争,争不过!”
良久,他磕了磕烟枪,吐出一句。
周家女儿眼里的光瞬间暗淡了,可很快,又被另一种坚毅所取代。
他站起来,扯了扯披在肩膀缩上去的棉袄,有一句话却没有说出口。
自古伐木寻长秀。
枪打出头鸟啊!
周红今夜,回来的很晚。
遗光知道她最近在忙训练的事情。哪怕上次被里长否定,可私下里还是偷偷在组织着。
她用肘撑着身体在炕上坐了起来。
“是我把你吵醒了!”
“没有,我也睡不着!”
火柴哧的一声舔上了灯芯,光晕以床头为直径点亮房间。
遗光看着她表情不太好,
“是训练上有糟心事?”
这本该是男人顶头的事情,可因为他们的不作为。
现在,都成了周红的了。
尤其,在宗教礼法大过天的北方村镇,一个出嫁了女人要来牵头。这其中冒的艰辛和阻碍,不是常人可以想象的。
遗光是眼看着,她付出了千百倍的用心。
不但动员了民兵帮忙训练身强体壮的男人,也不忽视力量弱小的妇女和儿童。
她组织了所有能组织的人,用尽了所有能用尽的。
这样强大又这样善良。
无产阶级政党?都是这样的人吗?
看着周红讶异的眼神,原来,她不知不觉竟问了出来。
索性,
“红姐,你当初是怎么想要加入组织的呢?”
“这个……”
一句话,倒真勾起了她的回忆。
那个夏天,林荫下同学们晶亮的眼睛,汗津津的双手私下传阅一本绘着大胡子男人的册子。
叛逆的十八岁,大学生是如初升的太阳,向往光明,向往一切现世悖逆的美好。
她被朋友牵着去参加了人生第一次马列主义小组讨论学习,那讲台上闪闪发亮的年轻人,便如同册子里所描绘的社会一样,在她心里寄下了希望的种子。
从此以后,她找倒了自己的道路,一路风雨,十年饮冰,亦苦也亦甜。
“那么,红姐是因为钟大哥才走上这条道路的吗?”
回忆戛然而止,周红转过头,看着遗光希冀的眼神,却摇了摇头。
这总结或许浪漫,但却并非如此。
她似大姐姐,语重心长
“遗光,因为对一个人的爱情而喜欢上一样东西,一件事情,甚至变成一种人。随着时间的推移,激情褪去,会磨损自己,也消耗了爱情。这并不值得。
而只有真正热爱并认同的。才可以让你一直坚持,为之努力。
我庆幸的是我的同伴是老钟,而并不是我成为了老钟的同伴!“
“况且……“
“我真的相信,只有共产主义,可以救中国!”
周红躺下来,将头枕在手上,不再年轻的双眼睁着,视线里是漆黑而空洞的屋顶。
然而她嘴角噙着笑,那神态仿佛冬日吹过了一阵春风,她如同等待着爱人的少女,用充满喜悦的嗓音歌颂
“我的责任和我的诗歌携手同行,
我是我,可又不是,这就是我的命运。
我的遭遇和受苦的人相同,
他们的苦痛也是我的苦痛。
如果我不属于被压迫的大众,
我就不成其为我,
我来自人民,我为人民歌唱:
我的诗是赞歌,也是鞭挞。
有人对我说:你属于阴影,
也许是这样,不过我正走向光明。
我是农民和渔夫中间的一个,
在书卷堆里可找我不着,
男女百姓里面才有我的踪影,
因为他们教我认识了永恒。“
最后,她满足的叹息一声,在黑暗里沉沉呓语
“我正走在一条遍布鲜花的道路,指引我的是太阳!“
说完,她闭上了眼睛,嘴角还挂着甜馨的微笑。
遗光支着手看着她,月光褪去了,视线渐渐变得虚无。
她俯下身,埋进了周红散落在枕巾上的头发里。
发丝里满是汗水和尘土的气息,
可在自然的黑暗里,她却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安全,仿佛回到了母体。
她见识到了信仰的力量,心里也仿佛充满了喜悦。
1938年12月11号,遗光清晰的记得这个日子。
天气很好,碧蓝晴空,像一片琉璃清透明净。
她抱着一堆洗好的衣服,在皂角的清香里心情飞扬。
余光,有一个女孩在墙角偷看。
骤然被她发现,惊慌的往墙后躲藏,可她瘦弱的驱赶承托不住笨重的孕肚,差点像个青蛙一样肚皮朝天的滑倒。
“小花!“
遗光脱口而出的称呼,令女孩楞了楞,很快,反应过来后的她,惊慌的逃走了。
那背影,真狼狈。
遗光收回了想搀扶的手,晾在竹竿上的衣服被风吹起来,拂到了她的脸上。
可她的目光里再也没有了那种轻松的喜悦。
砰!
枪声第一次想起的时候,遗光并没有反应过来,等到第二声,第叁声,逐渐密集,直至有女人的尖叫。
才将她的神识仿佛突然的拉了回来。
她如梦初醒,顾不得衣裳,夺路往小花逃去的方向追赶。
那时候,她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想法,只是觉得一个孕妇,是两条脆弱的人命。
家里面,全乱了,一张张熟悉的脸惊慌失措的从她面前跑过去。
外面,全是尖叫,哭喊。
“往地道里跑!“
她拦住人,一个个小声提醒。
等发现小花,她也如无头苍蝇一样在过道里打转,
“去地道!”
她被遗光抓住肩膀,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挣脱,才明白她是要帮她。
“你……”
她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玫瑰朝露一样的女孩子已松开了手,“我去找红姐了!”
飞快的转身跑远了。
遗光跑到主屋,正见到往外冲的周红。
“红姐!”
遗光拉住她,大惊失色,她去的方向是门口
“你要干什么?日本人来了!”
“大伯还在前院!”
天,周老爷中风刚愈,他跑不快的!
屋子里,以周夫人为首的老弱病孺伸着手哀叫着丈夫的名字。仿佛情绪失控了一般。
这里明显只有她一个主心骨。
周红眼里闪过一丝痛苦,她突然反手抓住遗光的手
“
“帮我照顾好她们!”
她无人可求,又必须要去!
“好!”
遗光点了点头,看着她如一只箭冲向了大门,墙头,有硝烟升了起来。
不能再看,她转身奔进房间。
周夫人正前倾着身体,拼命想要爬到婆子的背上。
可或许是太慌了,婆子也被这枪声吓软了手脚,试了几次,竟然都没有成功。
寒天腊月,两个人都急出了一头汗来。
“你是个死人啊!不会扶把手吗?”
于凤娘扯着媳妇的裙摆破口大骂。
李应林脸上青白交加,她粗喘了好几口气,可眼睛还是控制不住的瞥向了一旁抱着儿子的年轻媳妇。
她的成希,已经快一个月没有见到了!
她内心有一种疯狂的冲动,但是无处不在的枪声却让艰难的提醒着她的理智。
手臂上又传来了熟悉的刺痛,于凤娘改打为掐。
她回过神来,看着这竭斯底里的老妇,克制住因为内心拉扯而手脚酸软的身体。蹲下身,伸出了手。
“走!”此时遗光已跑了过来。
叁个女人拉拔拖拽,总算将于凤娘抗上了婆子的背。
人没站稳,便听见远处鬼哭狼嚎的哭声。好像一群人如牲畜般被驱赶而发出的悲鸣。
所有人瞬间失却了血色……
那是大门的方向。
“快....快...”
还是遗光最先反应过来,她扶着于凤娘的腰,指挥着慌了神的女人们赶紧朝外面跑。
甬道过去,是大厨房,曾经热闹,仆人川流的地方,空荡荡的。
碗筷碎在地上,浊青的瓷片无人打扫,被慌乱的脚步踩过去。
回廊,天井,厢房,柴房……
斑驳参错的青石板,沁黄严合的砖瓦,
这些熟悉的一切变得陌生,被她们抛在身后。
阖静的空间,带来的不是心安,
恐惧像缀在身后的幽灵,随着愈发急促的脚步,无法摆脱。
重压之下,人的体力透支的厉害……
更何况,是这一群养尊处优的小脚贵妇。
身边的呼吸声愈发粗重,
到最后,好像每一步都踩着心肺往前挪。
已经到了无法忽视的程度。
突然,一只汗津津的手突然抓住了遗光。
她下意识一抖,回过头,才发现是李应林。
后者咬着唇角,一只手死死攥着宽大的裙摆,面色惨白,整个人好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遗光下意识反手将她扶住,那身体一软,直直的坠过来,差点掀翻两人。
李应林仿佛无觉,她张着口,喘着粗气,眼神直直落到被下人抱在怀里熟睡的儿子脸上,满是渴望与哀求。
那样固执,好像那白胖的脸蛋是吊着痨病鬼最后一口气的老山参。
遗光明白,她的忍耐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
她回握住那双冰冷的手,想像红姐那样,给她鼓励和力量,伸着脖子前张的于凤娘却敏感到进程的微弱缓慢,看到了媳妇变小的步伐,恼怒的伸手去掐。
“你要害死我们啊!”
李应林捂着手臂,像一只站不稳的小脚鹌鹑微弱的躲避着婆婆的刑罚。婆子为了保持平衡,不得不停下来,其他人见状,也都贴着墙根站着了。
一团糟!
都什么时候了!
“咱们得赶紧到地道去,日本人就要来了。”
遗光的恐吓令于凤娘瞬间放下了施暴的手,她转而用力拍打着仆人的背,着急的驱使她赶紧跑。
遗光回握住那只冰凉的手,眼睛一定,落在她裙摆下鲜红的痕迹。
那只畸形的小脚很快的被主人有意的藏在了层层迭迭的裙裾之下。
李应林抿着嘴巴,抬着鼻子,倔强又高傲的回视遗光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