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最深的是我十二岁那一年。那年我刚刚小学毕业,为了庆祝我小升初,暑假的时候我爸决定带我去旅游。我们父女俩背着包就出发了,四十多天以后等我回到家里,我妈都差点认不出我了,我晒得和古天乐一样了。
我妈差点没和我爸打起来。吴绮文女士自从嫁给我爸,十几年以来一直是城中村的第一号美人,她怎么受得了自己的女儿变成个小非洲。
偏偏我回家的第二天我外公就打电话叫我去拿钱。这就是有一个有钱外公的好处,虽然我不讨他们的喜欢,但怎么说都是他们的亲外孙女,所以除了逢年过节、过生日有各种各样的红包之外,就连每学期开学,也能收到个大红包。
为了大红包,我妈只好把我带过去了。
结果可想而知。我外婆一看见晒成小黑人的我,立刻就怒了。她平时虽然冷淡,但也是个很讲修养的老太太,那天她没忍住,当着我的面就把我妈痛骂了一顿,说我妈自己不自爱,嫁给了一个小混混,还把自己的孩子养得像个捡煤渣的。
我气得当时就咬碎了一颗牙齿,“噗”地一声带血吐了出来。我外婆一下惊呆了,看我的眼神活像是看一个野人。
我妈倒是挺高兴的,她完全不在乎我外婆骂了她什么,她兴冲冲地捡起我的牙齿,一边拿纸巾抹干净了,一边就掰开我的嘴看着,说:“这下好了,你不用拔牙了,下面的牙齿很快就能长出来了。”
我还是记仇,因为我外婆骂我是个捡煤渣的,回家的路上一直给我妈说以后再也不来外婆家了。我妈开着车,没理我,直到遇到个红灯,她才从她的包里面翻出我外公给的红包扔给了我。
都说钱能砸死人,我立马噤声了。
所以在我从小的记忆里,我外公就等于红包。除了这没有别的。
直到我十六岁在他的书房里遇见了徐横舟,那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面对着满壁书柜,埋头读着我外公写的书,我才意识到我外公可能不光是红包,还是一个在别人眼里很牛逼的存在。
从那天开始我才认识到我外公的价值,以前什么青铜器专家、考古系教授在我眼里都是虚的。
这几年我和我外公相处得是越来越好了,时间久一点不去看他,他就会打电话来叫我。去年有一天他还打开了杂物间的两个箱子给我看,那两个箱子很大,很旧,普普通通的箱子看着也不值钱,我一直以为这两个箱子是我外公外婆怀旧才不舍得扔掉的。结果箱子一打开我就惊呆了,以我浅薄的考古知识,我立马就知道这两个箱子里的东西都是宝贝。
我外公拿起里面的一个青瓷鸡首壶,考我这是那个年代的。我说是不是六朝的。
他搁下又拿起一件瓷器,说这个呢。我说这是不是北宋建窑的黑瓷。
他又拿起一件玉器。我看着这个玉器像个玉琮,我说这是不是新石器时代的良渚玉器。
他又拿起了另一件。
我说外公要是我都说对了的话,你是不是要把它们都送给我。
他就哈哈大笑,说:“只要你说对了,我都送你做嫁妆。”
说完不等我接话,他又叹了口气,说:“这些东西要是给了你两个姨妈的话,就会被她们带到国外去了,给了你妈的话,你妈又不会珍惜。就给你吧。”
他竟然是说真的。现在那两箱子宝贝已经是我的了,我隔一段时间就会去看一次。
我向张勤打听我外公什么时候到。
他说:“明天吧。不过你外公不会直接来工地,他是来看这次出土的青铜器的,这批东西已经转移到了县文管所,你外公会直接去那里。王老师和徐老师已经说好了,明天让徐老师先去接你外公。”
果然到了第二天,徐横舟就不见了人影。到了下午三点多,王老师就让张勤通知我提前收工。我把东西收拾好,一回院子,就看见王老师的车已经停在了院子中央,我师姐姜莉、张勤,还有f大的穆老师都在车旁站着,王老师喊我:“你去把东西放了,赶紧过来。”
我匆匆去了下仓库,又回了寝室换了身衣服。等到了王老师车前,他们都已经上了车,开车的是张勤,王老师在副驾驶位坐着,穆老师和姜莉坐在后排。我向穆老师问了声好,就坐在了姜莉身边。
姜莉扭头看着我,还是那种吊着眼意味不明的笑容,我忍了忍,没忍住,转头问了她一句:“师姐,你不累么?”我的声音很小,保证只有我和她两个人听见。
她脸上那种意味不明的笑容一下消失了,瞪着我看了两秒,终于转头看向了前方。
半个小时以后我们到达了上次路过的小镇,轿车继续往前走,又过了大概半个小时,才到了当地的县城。
张勤以前来过这里,熟门熟路地带着我们直奔县文管所。穿过了一条大街,弯进了一条巷子,就有一个像是古代衙门一样的建筑,张勤已经在介绍了,“以前的县衙,改成了博物馆,文管所也在这里。”
徐横舟上午就到了,接到了电话,已经在门口等我们了。
我们一下车,他就陪着王老师和穆老师向里面走,走两步回头看了一眼,我和张勤、姜莉三个小的在后面跟着。
几分钟以后我在博物馆的仓库大厅看见了我外公。
他和几个人正围在一堆器物面前,那几个大约是博物馆的工作人员,有一个我在工地上看见过,大约有十来件青铜器放在他们面前的案台上。看见我们一群人进来,他们都站了起来。
一堆人过来和王老师、穆老师握手。
我外公和王老师很熟,徐横舟把穆老师介绍给他,穆老师说着久仰就上前和我外公握手,两人聊了几句,我外公才转头看向我。我悄悄给他做了个鬼脸。我外公笑着和我们三个学生打了声招呼。有人已经搬来了几把椅子,王老师和穆老师也围着案台坐了下来。
我们三个学生坐在后面,我悄悄地问张勤,“年代确定了么?”
“基本确定了,战国,纹饰比较繁缛,以蟠螭纹为主,上下左右连展,你外公推断是战国中晚期的。”
他接着说:“这样这个墓葬的年代也大致可以确定了,下一步就是推测这个墓主人到底是谁,可惜这次没发现铭文,要不推断起来就容易一些。”
因为我们来得比较晚,讨论会不久就停止了。文管所的工作人员安排大家一起吃了顿晚饭,饭后就把我们送到了附近的一家机关招待所。明天还要继续研讨,今晚我们都留在了这里。
招待所的条件还不算差,标准的双人间。我和姜莉住一间。我看了看分给我的房间就出来了,我外公也住在这里,我转身去找他。
都在同一层楼,我看了看门牌号,敲下了门,喊了声外公,就听见我外公在叫我进去。
一推门,没想到徐横舟也在。
大约看我愣了一下,我外公喊:“快进来。”
我关上门走进去,外公第一句话就是:“在工地上适不适应?”
我说:“外公你这完全是废话嘛,我怎么会不适应?”
我外公就笑起来,“是的我忘了,你实习很多次了。”
徐横舟本来是坐着的,这时候站了起来。
“要走?”我外公问他。